|陈永跃 文|
明亡清兴,在讲求“正统论”的中国人心头,这是一段难以忘怀的历史情结。在以往,西汉亡了有东汉,西晋亡了有东晋,前唐亡了有后唐,北宋亡了有南宋,何以明朝一经闯王起事、满清入关便灰飞烟灭呢?“当时北都倾覆,海内震惊,即薪胆弥历,未知终始。乃马(士英)、阮(大铖)之徒,犹贿赂公行,处堂自喜,不逾载而金瓯尽缺,罪胜诛哉!”历史学家计六奇如此直书南明何以灭亡,真可谓切中要害,入木三分。后来人们之所以如此采信计六奇所著《明季北略》和《明季南略》,正因为这不刊之论源于他公正持平的史识与史德。计六奇,这位无锡民间的史学家一生充满传奇。
生于明朝天启二年(1622年)的无锡人计六奇,字用宾,号天节子,别号九峰居士。他原籍在江阴,后来迁徙到了相邻无锡的兴道乡(今惠山区前洲街道)。计六奇出生在一个江南没落富庶人家,到他这一辈时,家境已经较为清寒,故年少之时常寄读于邻人的私塾里。他在《明季北略·卷十六·岁饥》中说:“七月,时张真人经锡。是时比年旱歉,谷贵人饥,予随内父(岳父)杭济之先生读书于洛社,道中青、赤、黑诸色虫,长可五寸许,纵横塍畔,几无下足处,丛噉禾菽。予于杭氏斋中,每啜荳粥。”
据任道斌先生考证,计六奇的父亲是无锡乡间较有远见的读书人,他曾到过南昌、滁州等地,交游结识了不少好友,眼界视野因此得到拓展。因为这样的缘故,故而他常常给计六奇讲述在各地的见闻,“这些佚事遗闻,给求知欲正盛的计六奇,带来难忘的印象”。
崇祯十三年(1640年),计六奇十九岁时,他随岳父杭济之就读于邻近兴道乡的无锡洛社。杭济之字遇秦,也是个十分留心著述的乡间读书人。计六奇《明季北略》卷十八《李自成入荆州》至《梁玄昌家难》五篇及卷十九《宋光祖贼伤》至《三藩贼祸》即采之杭济之的手记。其自言:“自宋光祖至此五事,皆内父杭济之先生手记。盖(壬)午(癸)未间,江阴绅张有誉为四川按察使,有冯生吉甫从之,归以语先生。”
王崟先生据《明季南略·卷四·王献之不屈》推论,杭济之父亲“讳州牧,高才博学,赍志以殁”。他的异母弟王谋(字献之),排行老三,幼嗣无锡南门王氏,遂因王姓。崇祯己卯、庚辰(十二、十三年)之际,训蒙洛社,移家居焉”,其时他常常到杭济之的书斋清谈。
崇祯十五年(1642年)二十一岁的计六奇跟随岳父杭济之读书于他的舅父胡时忠家。胡时忠是明末官吏,当过南昌府推官,参加过处理当时抚州、新建、奉新一带的民变,后来擢升为监察御史,与曾樱、黄道周等晚明名臣来往颇洽。因有京师和地方从政的实际经历,又饱经宦海沧桑,故立论笃实,见地卓尔,其所著《孔庭神在录》《冷香斋集》《怀古堂文集》等诸书,使得计六奇了解到许多官场秘闻,影响着他对当时明末朱氏王朝的观感。在《明季南略》和《明季北略》中,他屡屡提及舅父给他的知识与影响。
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即农历甲申年,二十三岁的计六奇亲身经历了李自成的农民军攻入北京,推翻朱明崇祯王朝的时变。又耳闻目染明将吴三桂勾引清军入关,荡平农民军,鼎立清室。第二年清军又南下,先后发生了史上骇人听闻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城灭”。当时在江阴琉琠乡(即今江阴徐霞客镇上东村)教私塾的计六奇,目睹了膏腴之地瞬间成为废墟,尸横遍野。明清鼎革所激起的血雨腥风,让他既对明室的昏庸无能感到叹息,又对因满清军队骄横暴戾激起的反抗报以极大的同情与崇敬。他《明季南略》所记“都督满街走,职方贱如狗,搜尽江南钱,填塞马家口(指马士英专权擅势)”民谣,在《明季南略·总论起义诸臣》所录杨廷枢“祇今浩气还天地,方信平生不苛然”的绝命诗,正是他内心所思的写照。
清顺治三年(1646年)冬十一日,计六奇的好友王谋起义抗清,“率乡兵万人,夜薄郡城,积苇焚门”,兵败被杀。计六奇身边亲人、学侣、乡亲、故人大义凛然的抗清斗争,虽因力量悬殊而失败,但百折不回肝脑涂地的民族气节,深深激发计六奇的民族责任感,他在《明季南略·卷四·总论起义诸人》由衷感叹:“清兵一战败之,其势为何者!区区江左,为君为相者必如勾践、蠡、种,卧薪尝胆,或可稍支岁月。即不然,方清师之下,御淮救扬,死守金陵,诸镇犄角,亦庶幸延旦夕。乃清兵至,而君相各遁,将士逃降,清之一统,指日可睹矣。至是一二士子率乡愚以抗方张之敌,是以羊投虎,螳臂挡车,虽乌合之百万,亦安乎!然其志则可矜矣,勿以成败论可也!” 作为学侣,王谋反清义举对计六奇影响深远。
学会文武艺,货于帝王家。科举制作为平衡调剂社会人才流动制度,不仅是个人价值的体现,也是改变人生命运的途径。清顺治六年、十一年,二十八岁、三十三岁的计六奇先后两次应试于江阴、镇江。两次虽未中第, 但考场上士子以诗文反清、海外孤臣知其不可为而九死不悔的气概,深深激励着计六奇,他决计放弃入仕的念头,走上著史彰义的道路。
通过对身处明清两朝兴替时代的深刻体验与思考,对广泛搜集积累材料的深切解读,经过长期系统的准备,计六奇开始著述《明季南略》和《明季北略》。现流行刊布的两书,各有《自序》一篇,《南略》有《跋》《纪事》《志感》《读书者》四篇。据《跋》所说:“康熙午未申酉(五年至八年,1666至1669年)之际,作《南北略》两书,具草五百余篇”。至庚戌(康熙九年)二月六日,开始重新抄写改正两书,到了第二年辛亥农历四月十六,《北略》完成。五月十五甲午,重新改写《南略》,按日完成预定的课篇。中间除了“十一月十三日为埋葬两位去世的亲人,停笔三旬,到了十二月六日癸未,才完成《北略》三十一万一千三百余言,《南略》二十四万四千三百余言;共计五十五万五千三百余言”。在《志感》他这样回忆:“予缀草四载,謄次二年,始得告竣,未审当世有知我者否?”而在《北略》卷末《论明季致乱之由》后记中,他则说:“康熙十年辛亥四月十五日,予编《北略》初成。”《南略》序也说:“岁辛亥仲夏,予编《南略》一书。”这两个“编”字,显然都是指他最后改写誊抄的定稿本。而据王崟先生考证,计六奇成写《南北略》虽在康熙十年前后,而相关史料的积累搜集则远在明清之际,他十岁过淮上(今江苏淮安、盱眙、安徽五河一带)时便喜听父老谈农民军事。顺治六年他由无锡赴江阴应试时,同舟嘉兴人所言扬州史可法之事亦随听随记。
对于自己倾尽心血所作两部著作,计六奇不是简单地罗列搜集来的材料,而是认真地分析选择,努力通过史料还原当时历史事件的真相。他在所述史料下,尽量注明来源与出处。于有疑处,则注记以待后者详考。
长期辛勤的著述,使得计六奇视力受损,但他始终不改初衷。期间,他的表弟胡鸿仪,把家藏京抄、邸报、弘光朝疏参揭贴等资料全部提供给他。这两部耗去计六奇数十年心血的巨著完成,他已六十六岁。他在《志感》中说自己“身居贱末,不附青云之士”,在崇利贬义的社会,那当然不能只望“声施后世”的,但他并不因此妄自菲薄忘记读书人责任,即著史当“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表彰忠义贤士,退黜势利熏心之小人。
历史上,有的人生前声名显赫,死后销声匿迹;有的人生前寂寂无名,殁后声名与著述远播,此正是历史人文的公正之处。身处江南无锡乡间僻壤的计六奇,显然属于后者。他一生由读书再教书,始终为一穷秀才。他身处明亡清兴异族统治下的文禁时代,虽然有此恢宏著述,但也不能刊刻流布,以至于使他的事迹也不为世人所知。甚至他的具体卒年也无法详考。现在人们仅仅依据他在《明季南北略》两书中手记,得知他在六十六岁时,依然能激扬文字,健笔著述。
《明季北略》,启始明神宗乙未(1595年)努尔哈赤发祥于东北,下至明思宗甲申(1644年)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占领北京,书中记载了此间治乱兴亡之事。计六奇在《自序》中说:“国家之兴废,贤奸之用舍,敌寇之始末,兵饷之绌盈,概可见矣。”而《明季南略》则上起甲申五月明室南渡江南金陵,成立弘光王朝,下记清顺治辛丑(1661年)永历帝被执于缅甸,终于康熙乙巳(1665年)叛臣洪承畴死于福建,志记南方各界反清运动之大略。
著书纵具阳秋笔,那有名山泪万行。据任道斌先生考证:“《明季南北略》虽成书于‘康熙十年’,然而清初的文禁使他被列为‘禁毁书目’,一直不能付梓。直到嘉(庆)道(光)间文禁稍有松弛,才有北京琉璃厂半松居士木活字印刷局刊行石印巾箱本;民国初年,商务印书馆刊行铅印本,风行百余年。”在计六奇卒后,其书虽然最终得以刊布,但美中不足并令人遗憾的是,从这些刊印的版本因为文禁原因,大都经过了大量删改,不是他原来的版本。书中有些章句难以卒读。直到1956年浙江温州瑞安张崟先生在上海来熏阁发现了清初抄本。抄本不仅多出七八万字,六十余条,而且编排有序、标目清晰,订正了通行版本中的许多讹误,恢复了诸多因避讳当时执政者而删除的文字。张崟先生认为旧抄本的发现与价值:“《明季南北略》的价值,本来在于它保存了明清之际的史料,特别是保存了丰富的农民起义史料。就具体内容论,各方面尤为广泛,说明了起义的原因。记述农民军起义领袖人物的尤多。抄本还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未曾见过的书目,如堵胤锡著《十四朝史纲》、郑之珖《明书》《罏史》《记难》《椟菴文集》。”
抄本的出现正可验证了“尘世无常,性命终将逝去,天道好还,人文幸得绵延”的道理,计六奇生前一直主张的“天下可乱可亡,而当时行事必不可泯”的心志,终于完整呈现于后世眼中,他秉笔直书、疾恶如仇、充满正义、贬斥势利、褒奖贤良的史才、史学、史识、史德相伴于《明季南北两略》的流布,使人读其书而崇尚大义,尚其大义而想其君子,并欲见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