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B04版:二泉月·市井

坦诚相见

  | 吴丽萍 文 |

  18岁之前,我从未出过县城。

  18岁的我,从浙江西南的庆元县,跨越1500公里,来到平坦宽阔的西安求学。

  4个小时的客车,36个小时的绿皮火车,3个多小时的公交车,还住了一晚上的小旅店。泡面味、脚臭味、汗臭味,呼噜声、呕吐声、推搡谩骂声,统统交织残留在我的衣服上,甚至是我的皮肤上、头发里。

  抵达校园的第一刻,我就迫不及待想洗个澡。

  由于我提前两天到校,宿管马阿姨临时帮我安顿在一楼的空宿舍住下。她告诉我可以先到学校超市添置一些日用品,并特意交代要买澡篮子、搓澡巾。这建议深得我意,并让我更加笃定沐浴更衣是我入大学的第一件大事。

  在去往澡堂的路上,九月的骄阳依然似火,没有风。但是我感觉到了头发丝在飘动,那一定是我对这次洗澡期盼已久的心动。

  兴冲冲地找到澡堂,澡堂没有门,只有一个约3米高3米宽的门框。门口坐着的管理员阿姨负责收费,周围一圈摆放着蓝色的塑料凳,就跟火车站候车室的一样。跨进二重门,满满当当的格子柜映入眼帘,像是银白色的档案柜被搬进了澡堂。

  柜子前站着三三两两换衣服的女生,或在穿裤子,或在穿衣服,或在擦头发,或在涂身体乳,总之都是些没有完全穿好衣服的,我没敢多看。

  一靠近水汽氤氲的第三重门,戴着眼镜的我,感觉世界变得模糊起来。澡堂内,乌泱泱的一排排花洒,哗啦啦的水声,每一个花洒下几乎都站着赤身裸体的人,之间一丁点儿的遮挡物都没有。

  我憋红着脸,心扑通扑通地乱跳,一溜烟就跑回了管理员阿姨边上坐下。她问:“是不是里边太闷了?”我摇头。“是不是头晕?”我还是摇头。“是不是没位置?”我依旧摇头。“南方来的?”我看着她,无助又肯定,重重地点了点头。

  坐在塑料凳上,我还是手足无措,是谁说冷色调的蓝能让人安静的?记事以来,我都是一个人洗澡。我一个山里娃,游泳池都没有去过,何以见过这“水中盛景”。刚才的场景给我的冲击实在太大了,二十多分钟后,我依然无法平静。身上瘙痒难耐,此时又出了一身汗,即便如此,我还是没敢进去和她们坦诚相见。

  我提溜着澡篮子,怏怏地返回了宿舍。

  马阿姨见我垂头丧气,问我缘由。“哎呀,你们南方小姑娘,没进过澡堂,以后就习惯了!”“学校东门外也有几家澡堂子,那里有单间,洗一次20元,学校里2元。”“要不这样吧,晚上有个研究生女娃说要去洗澡,我让她带上你。”她不断安慰我,且给我支招。

  挨到晚上,我跟着学姐再一次踏进了西北的开放式大澡堂。看我站在柜子前犹豫不决、磨磨蹭蹭。爽朗的学姐开玩笑地说,“衣服脱了放柜子里锁上,该不是要我帮你脱吧?”我羞红了脸,赶忙脱光了衣服,不自觉地将提着澡篮和衣服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弓着身子扭扭捏捏跟着往里走。“你找个空位置,如果怕闷,就靠近门口;如果怕冷,就往里找找。”

  当我越害怕,越逃避旁人的眼光,却感觉前后左右的人都盯着我。可她们则是悠然地搓搓胳膊、搓搓手臂,或者优雅地涂抹沐浴露,或者闭眼仰头享受流水的洗礼,个个眉目舒展。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有人会从自己的花洒下,跑到好几米外的另外一个花洒,请别人帮忙搓背,好不自然。我就近找了个位置,只想速战速决,洗好赶紧跑。

  回到宿舍,身上虽然凉爽了,但内心却是灼热的,一个劲地猛喝水。

  通过一段时间的适应,我慢慢爱上了搓澡,还会主动邀约舍友一起到澡堂里“坦诚相见”,互相搓背。甚至有时被搓得嗷呜乱叫,却有种痛并快乐着的享受。躺在床上,我们还会讨论今天谁搓澡的手劲正合适,谁搓澡的技能更胜一筹,谁用的搓澡巾更下泥。有时还会因为没为对方搓下多少泥而感到遗憾。大学四年,我洗了四年的澡堂子。每搓下一些澡泥,我最初的尴尬和害羞就被冲走一些。

  后来,回到南方,我依然时常想起当年的澡堂囧事。每次洗澡,还会因为没有人帮忙搓背,觉得洗澡是有缺憾的,那种经络疏通、血脉畅通,疲倦又精神的奇异感觉总找不到。

  直到现在,我仍然怀念大学的澡堂子,那里有我最初的羞涩和我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