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俊棠 文 |
改革开放,春风荡漾。1982—1992年的10周年时间里,我有幸在宜兴紫砂工艺二厂(建厂时叫周墅紫砂工艺厂)工作,先是负责扩建工作,后任副厂长、厂长,再兼党总支书记,为使今天能有紫砂这片广袤的森林而在当时的周边农村撒下了一片紫砂种子。
记得在1988年的一天下午,住在紫砂二厂后面百家口的老同学顾燮芝(上世纪六十年代丁蜀中学的校友),骑着辆自行车来到办公楼前,停好车子“蹬蹬”上楼到我办公室说:史厂长,我大伯伯(即顾景舟)叫你下班到他家里去一趟。当时也未说什么事情他就走了。我想,顾老叫我去,一定有什么话要讲,或者有什么事要吩咐。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随着宜兴紫砂在东南亚一带声名鹊起,紫砂艺人开始受到关注。作为七大老艺人之一的顾景舟,更是被业内视为泰斗级人物,我和大家一样,对他是高山仰止。在未办紫砂工艺二厂前,我只是听说而从未谋面。后来办厂,又一墙之隔,虽也有机会见到他,但很难有语言交流。由于是同行业,难免会有些竞争,特别是1985年上海成立紫砂协会我当选为会长一事,据说还让他很不高兴。这也很正常,一个无名小辈、初出茅庐,带领一批农民,建起了一爿乡镇紫砂企业,怎么就会到大上海去扛紫砂文化的大旗?不了解到不理解,一切在情理之中。
随着宜兴紫砂二厂的迅速发展壮大,竟一时成为江苏省乡镇企业的排头兵,我本人也被评为无锡市劳动模范、江苏省劳动模范、全国优秀农民企业家、全国优秀乡镇企业家,这一切,工作生活近在咫尺的顾老一定会有所耳闻。特别是1985年9月15日,顾老大弟子徐汉棠,毅然来到二厂后,出于他们的师徒感情,他会来二厂走一走看一看。同样,汉棠老师也会和我一道去拜访顾老。就这样,我和顾老接触的机会就多了起来,我们之间的沟通也多了。因此,当1986年紫砂二厂承办首届紫砂散文节时,顾老十分乐意接受我的邀请,来二厂和全国各地一些知名作家相谈甚欢。1987年,徐秀棠老师来到二厂后,顾老来走动的机会和我们三人去拜访他的机会就更多了。尽管我们之间年龄相差35岁,但对宜兴紫砂事业的热爱与执着,并未因年龄悬殊而产生交流上的障碍,相反,在常人眼中多少有点传统古板的老先生,往往对新生事物很容易接受,比如对苏南地区异军突起的乡镇企业,他认为是农村致富的正确选择;比如对人才流动,他认为能促进共同提高、共同发展;他对企业不同机制带来的不同变化常常大发感慨。慢慢地,我们之间的日常接触逐渐上升为思想交流、理念交流,进而也是感情上的交流。我想,顾老一直在关注着二厂,关注着我。
下班铃响了,我也骑着辆自行车,出厂门左转弯直奔百家口,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爬上二楼进到顾老家里。殊不知顾老早在等我,一脸笑容可掬,没有半句客套话,双手捧着把紫砂壶,递到我面前,说:“史厂长,我做茶壶越来越少了,今天我送把茶壶给你泡泡茶,这把壶的名字叫匏尊壶。”听完这几句话,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竟答不上话来。我从未有过这样的奢望,顾老叫我来竟然是为送我一把匏尊壶。当时我也作过一番出自内心的推却,然而顾老既已作了这样的安排,推却是无用的,我不敢久留,接过茶壶放入手提包,也不再多说客套话,下楼梯把包袋挂在自行车龙头上,一直推到家中。我实在不敢再骑了,尽管那时我年轻力壮,车技也可以,但生怕万一有个碰撞会伤及这包中的茶壶。当我把顾老送我的茶壶拿给我爱人看时,她竟责怪我是否向顾老开口要过茶壶,我说冤枉,我岂敢向顾老要茶壶,何况众所周知,顾老的茶壶是开口就能要到的吗?当晚,我就打长途电话到扬州的朋友李建民家,叫他为我配一只锦盒,告诉他我要装顾景舟的茶壶(当时宜兴丁山还很少有人能为紫砂壶配锦盒),这只锦盒一直用到今天。
当时,我家住在红阳大桥东南堍,离顾老的百家口并不太远,记得1989年春节,我还专门请他来家中坐坐,看一看配了锦盒的这把匏尊壶。顾老则说,史厂长,茶壶要用的,你尽管用它来泡茶。我口头上是答应,一定用它来泡茶,实质上直到今天我也很少用这把茶壶来泡茶。
此壶乃匏尊壶,底印上为“景舟七十后作”。多年来我一直小心呵护,珍爱有加,几次随我搬家。顾老生前,还几次给他看,个中意思我也不便说明。2002—2012年此壶一直放在阳羡紫砂陶博馆向公众展出,潘持平老师也曾陪同人去看过。这年头名人的茶壶时兴证书,于是我在某年中秋节,请潘持平老师也为此壶写了一张证书。不愧为紫砂文化学者、鉴赏顾老茶壶的高手,他写道:“匏尊指葫芦作的酒尊,亦泛指饮器,欣赏此壶,使我想起了日本著名民艺理论家柳宗悦的一段话:‘每天使用的器具,不允许华丽、烦琐、病态,而必须结实耐用。’景舟先生的匏尊壶,完全体现了柳氏论点。细赏之,此壶绝无矫揉造作刻意修饰,而是一种充满张力,实诚健康的感觉。堪称简约而不简单之典范。潘持平谨识,甲午年中秋日。”
1989年起,顾老一家乔迁丁山龙溪公园西侧,离工厂已较远,但我和汉棠、秀棠两位老师,仍经常去家中拜访,顾老每见我们上门,总是十分高兴,亲自泡茶倒茶,谈及话题也十分广泛,常常不愿让我们离去而不停地续茶。
1996年,顾老仙逝,紫砂界失去巨星,这时我已调离丁蜀镇到市计经委工作,我参加他的追悼会并送了挽联。2001年,在他逝世五周年之际,我曾以《紫泥鸿爪 留痕百代》为题,写了纪念文章并编入拙著《永远的陶都》。
2015年10月22日重阳节后第二天,适逢顾老百年纪念日。在此之前的2013年,“陶都风·宝岛情——宜兴紫砂艺术台北展”后,我便以市政协委员的名义,向宜兴市委、市政府写了“纪念百年景舟系列活动”的建议并被采纳。时代推出了顾景舟,紫砂造就了顾景舟,顾景舟让宜兴紫砂更精彩。宜兴市政府在陶瓷博物馆专门辟出400平方米房子开设顾景舟艺术馆,旨在纪念一代宗师、壶艺泰斗顾景舟的同时,进一步弘扬他“承前启后,传艺育人,淡泊名利,自珍自重”的巨匠精神。为此,我把这把见证我和顾老深厚友情、也暗示着顾老殷殷托付而送我的这把匏尊壶捐赠给顾景舟艺术馆,让其长期展出,供世人品赏,以表我对顾老的永远怀念之情。
千年紫砂,名家辈出;百年景舟,一座丰碑。今天的宜兴紫砂历经几十代人的精心培育,终成艺术瑰宝,成为人类共同的文化财富。我们始终不能忘记一代代为之付出的前辈紫砂艺人,今天,需要我们付之以实际行动的,就是要守护好这片森林,守护好我们每个紫砂人的家园,果真如此,顾景舟等老一辈紫砂艺人将会含笑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