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旷野 文 |

　　父亲在辽阔的新疆大地上有一方自己的小院。有多小呢？父亲喉咙里不以为然地哼一声，然后说：“这点地，差不多一亩半吧！”父亲的小院，比我在城里的家大10倍还多！而父亲却说“这点地”，就好像他曾经拥有一个庞大的王国，而现在委身一个犄角旮旯一样。

　　父亲曾经好像真的拥有一个王国。那个王国在遥远的四川一隅，那里没有一望无际的田野，只有山与山的牵手，崖与崖的对视。年轻的父母和年幼的我们在那里拥有好几座山。山上的土，山脚的田，山崖边的石头和树林，树林下的草丛，草丛里的蘑菇和虫蚁，都是我们的。父母每天发号施令，指挥着我们干这干那，上山下田，挖土耕地，牵羊放牛，赶鸡喂鸭。父母按照时令指挥若定，把农活有序地铺满几座山，这块田插秧苗，那块地种玉米；这里的草要除，那里的地要翻；这里刨几锄，种红薯；那里挖几铲，点豆子。反正人和田地一样，就没有空着的时候。挑上山的有种子、肥料、草木灰，而背回家的却五花八门，花生、玉米、小麦、油菜、红薯、青菜、萝卜、豇豆……除了各种各样的收获，还有枯枝败叶、青草干柴，或挑或背，像蚂蚁运食物一样，一一搬运回家。我不想说丰收的喜悦，因为饱含着太多肩挑背磨的艰辛。父母撸起袖子在前头拼命干，指挥着我们挽起裤腿跟着干；父母歇气躺在土坎上喊腰痛，我们不能喊，因为大人说小孩没有腰。

　　于是，逃离，成了我们儿时的梦想。四川话说：“燕子盘儿枉费心。”意思是燕子辛苦养大子女是白费心思。我们就像长大的燕子，飞离了那几座山。那几座山，成了我们共同的记忆。而今，也成了年迈父母的记忆。

　　小时候，我们描写“很多”，习惯说像叶子一样多，像沙子一样多。当像叶子沙子一样多的时日漫过父母岁月的时候，他们不得不离开那几座山，去三个儿女生活的地方。向东几千里，到我所在的杭州；向南又是几千里，到弟弟所在的广东，可他们总是待上一阵子，就会觉得日子和钢筋水泥地一样的坚硬，他们即便把自己化成两滴水，也融不进城市的严丝合缝。最终，又走了几千里，在妹妹所在的天山脚下，置办了这方小院，踩着松软的泥土，总算踏实地安顿下来。

　　我习惯说父亲的小院，而不是母亲的，因为母亲常年生病，自顾不暇。父亲一边照顾母亲，一边打理院子。院子自然用时少，只能简单地种些瓜果蔬菜。我的记忆里似乎只有两种颜色。

　　我放暑假去的时候，是绿色。推开院门，草绿，葱绿，豆绿，苹果绿，深深浅浅的绿，如一池春水，碧波荡漾；再也不似儿时绿意满满，铺满几座山，沿着山脉起起伏伏。眼前，苜蓿草肆意地铺满苹果树脚下的空地，几只大黄鸡像金色的花朵开在其间，食草啄虫。苹果树一身浓绿，枝丫间坠满翠绿的果实。墨绿的茄子叶，嫩绿的西红柿藤蔓，闷声不响地站在阳光里；湖绿的丝瓜，是长了腿脚的，顺着围墙爬上房檐，偷偷地结几个泛着白霜的绿丝瓜；四季豆和长豇豆的藤蔓也爬架子，但它们总是老老实实地绕着架子一圈一圈地打转转，把深绿浅绿的豆角像帘子一样垂挂下来……

　　母亲愿意去走几步的地方，就是父亲的小院。她颤颤地迈向那方绿池塘，掀起层层的绿波，摘两根丝瓜、一把豆角、几个茄子和西红柿，放篮子里捧着。父亲会在苹果树间探出头来喊：“好生点，看摔哈！”母亲像捧一篮子五颜六色的花，蹒跚地往回踱步，脸上开着一朵大葵花。

　　父亲从来不种花，我们小的时候，所有的土地都见缝插针地种上粮食瓜果，填饱我们饥肠辘辘的肚子；现在也不种花，可满院子都是花。

　　开得最长久的是雪花。

　　我放寒假去的时候，一院子的绿被时节收走。父亲跟在后面收拾残局，捡走枯枝败叶，腾出院子留出空白，交给冬天去接手。父亲不允许自己无所事事地坐等一场雪花的开放。白菜萝卜放进地窖，柴禾干草靠墙，锄头铁锹拿进仓房，连最后的枯藤老根也被父亲收捡好，堆放一摞。空荡荡的菜地，光秃秃的苹果树枝丫，滑溜溜的院墙和屋顶，都安静不动地等雪花落下。在南方，风一程雨一程，雨夹雪来一阵，雪花的身影千呼万唤，最终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而在新疆，一场雪的来临，往往是悄无声息的。没有“北风卷地白草折”的前情预告，早上推开门，也会撞见“千树万树梨花开”。果树，院墙，柴垛，空菜地，都开满雪花，晶亮洁白，如粉如沙如烟如雾地铺满父亲小院的角角落落，铺满小院外的村庄和原野，铺满河流、山脉，和天空的每一朵云彩。

　　而父亲和母亲是怎样一夜一夜被雪花无声无息地覆盖满头？是怎样一年一年被岁月不动声色地带进冬天？于我是空白。就如同父亲小院的春天和秋天于我是空白一样，我缺失了父母生命太多的部分。

　　望着父母头上已经终年不化的雪花，我知道，他们心里的冬天，需要儿女们更多地去温暖去融化，以此滋润那方小院，蓬勃出一年一年的绿意葱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