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二泉月·市井

投笔从戎记

  | 张胜良 文 |

  又是一年新兵入伍季,每当这个季节来临时,四十多年前自己应征入伍的情景,便恍如昨日,一一浮现在眼前。

  1978年冬月,故乡的风情依然迷人。在运河边长大的我,第二天就要离开养育我成长的家乡了,除了对绿色军营充满着无限憧憬,内心深处更多的,是对亲人的不舍和对江南水乡的无限眷恋。

  冬日凌晨,墨蓝色的天空,月亮洒下一片银辉,与房间内昏暗的灯光交织在一起。我默默地收拾着行囊,把钟爱的画笔、毛笔和美工用具,都塞进了行李包。母亲早早起床为我煮好了泡饭和鸡蛋。我匆匆吃好早饭后,便换上了那套崭新却又不太合身的绿色军装。虽然还没有帽徽与领章,但穿上军装的那一刻,心中的自豪感油然而生。我默默地下定决心,一定要当个好兵,就是再苦再累也要坚持下去。因为这次当兵,是在接兵部队首长的强烈坚持下,我才得以顺利应征入伍的。

  记得那年冬季,正值无锡县乡镇企业发展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我有幸被抽调到县物资展销馆当美工。上世纪70年代末的展览馆布展,不像现在由专业的设计公司与团队承担,而都是手工作业,字画只能手写手绘,字体用刀片切割,展板底色用广告色绘制。

  物资展销馆设在野花园广瑞路旁,与县政府一墙之隔。那天傍晚,展销馆内灯火通明,正当我埋头书写美术字之时,几位身着军装的“不速之客”走了进来。他们先站在展板前品头论足,随后又与我闲聊,问我是否愿意当兵,我当即作出了肯定的回答。原来他们是住在县第二招待所来无锡接兵的首长。我与他们相谈甚欢,但内心非常忐忑,因为我出身于“黑五类”家庭,在那个唯成份论的年代,想当兵完全是一种奢望。事实也的确如此,县乡两级政府对我是否能参军入伍,均持反对态度。接兵首长则以周恩来总理的一句名言“一个人的出生是无法选择的,但一个人的革命道路是可以选择的”为由,非常坚定地选中了我。

  可怜天下父母心。最舍不得我离开的母亲,含着眼泪与父亲、姐姐一起把我送往2公里外的乡武装部报到。离开村庄时,我回眸老屋,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冻结了似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静谧和肃穆,唯有我们踏上村东头那座石板桥时的脚步声,划破了故乡的那份宁静和安娴。

  乡人武部在长安老街上,这里既是乡政府所在地,也是我初高中求学的地方。长安老街有着厚重的历史文化底蕴。我在乡政府门口伫立凝望,与我一起应征入伍的另外25名青年,也在父母、兄弟姐妹们的陪同下,陆续来到了集合点。长安照相馆的师傅早已准备就绪,只等我们排队站立。合影照拍好后,我们统一乘卡车前往无锡县人武部集中。集中点设在距长安乡十几公里外的无锡第二棉纺厂大礼堂。当卡车进入国棉二厂时,这里的建筑深深地吸引了我。红砖红瓦的建筑风格与青砖铺成的地面,显得格外素雅古朴。这里曾经是无锡民族工商业创始人之一的唐保谦先生创办于1922年的庆丰纱厂。厂区内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我们204名无锡籍新兵在接兵干部的带领下,按班排编队,从国棉二厂徒步前往无锡火车站登车出发。

  冬日暖阳,柔柔地洒落在我们身上,一如故乡的温情,为我们这些即将远离故土的热血青年送行,我的内心平添了一份惬意。满载着家乡人民的殷切期望,军列闷罐车在喧天的锣鼓声中徐徐离开了无锡站,载着我们向西而行。

  经过一周跋山涉水的颠簸后,为期三个月的新兵集训,在秦岭山脉的华山脚下正式拉开了帷幕。与我们同时接受新兵集训的还有来自湖南与山西的战友,我所在连队为新兵三连,全是无锡同乡。封闭式的管理与严格的训练,使我们很快进入了角色。立正、稍息、跨立、行进等7项基本功,逐一过堂。新兵训练团考核时,我所在连汇报表演的是刺杀操。在没有一声口令的情况下,所有前进、后退、跃退和突刺、防左侧击、转身突刺等动作要领一气呵成,耳边但闻肢体的碰撞声和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如此整齐划一、勇猛有力、气势雄壮的刺杀操,惊艳了所有考核人员。从此,无锡兵聪明、灵气、悟性好的口碑,在部队流传至今。

  新兵训练是枯燥乏味的,生活的单调也是可以想象的。对于我们这些南方兵来说,要适应北方的生活,无论是气候条件的差异还是饮食习惯的改变,都是一种全新的考验。新兵训练是在老部队留守处营区进行的,这里山峦起伏,群峰挺秀,在营区东侧的百米之外,还有一座建于宋代的道教宫观——玉泉院。

  结束一天的紧张训练后,一个班十几个人就挤在不足20平方米的房间内,头挨着头,脚碰着脚。当年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没有暖气,没有床,没有厕所,没有堂(澡堂),只有稻草地铺床。”

  记得刚到新兵连的第二周,当炊事班把刚刚出笼、还冒着腾腾热气的金黄色“蛋糕”抬出来时,我们这些南方兵脸上都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心想,部队伙食真好,早餐还有蛋糕吃。然而,当我们迫不及待地啃上第一口时,才发现“蛋糕”如此难吃,原来它是用玉米渣做出来的窝窝头,又糙又硬。战友们不约而同地把难以下咽的“蛋糕”扔进了泔水桶。突然,紧急集合哨声响起,值班员梁排长站在食堂门口,一脸严肃地指着泔水桶里的窝窝头,严厉地批评我们浪费粮食的行为,接着他捡起桶内的“蛋糕”,带头吃了起来。呆呆站着的我们,只能默默地依次走到桶前,捡起“蛋糕”塞进嘴里。梁排长身体力行与率先垂范的这一幕,至今仍深深烙刻在我的心里,永生难忘。

  冬日的秦岭,宛如一幅水墨丹青画,它与江南水乡的静谧相比,有着别样的美丽。新训期间,正值南方战事吃紧,夜营拉练、紧急集合的哨声不时响起,但秦岭的秀美、华山的奇秀,消融了我们的紧张和疲惫。

  记得有一次夜训紧急集合,连队拉练向孟源火车站进发,连长走在队伍最前面。我作为连队文书,随指导员在队伍后面压阵。冬天的夜空格外清澈,朦胧的月色中,雪地上留下了一道道闪光的足迹,仿佛是冬夜的诗篇。途中连长为了训练新兵传令的正确性,由通信员轻声快速地向后一位战士逐个传递“叫文书上来”的口令。结果,口令传递到我时,已经变成了叫“浮世”上来。无锡方言“文书”与“浮世”谐音,而“浮世”的意思则是无锡方言中的一个中性词。幸好我反应及时,快速跑步赶到连长身边,听从他的命令。此后当战友们茶余饭后相聚时,总会把这次传令作为我们当兵时的笑谈。

  是年初春,当家乡已是“千里莺啼绿映红”之时,我们这些来自江南水乡的无锡兵,在秦岭北麓迎春花还未盛开之时,就已登上了开往祖国西北边陲的闷罐车,满怀戍边卫国的豪情,向心仪已久的第二故乡——新疆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