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不想‘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东坡《水调歌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早已说尽……”这是丈夫俞敏,写给74岁妻子赵齐的信。
在此之前,俞敏已照顾患有阿尔茨海默病的失智妻子8年。然而,原本约定“今生白首不相离”的他,因确诊肺腺癌,不得不选择放手,将妻子送往养老院。
对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照护者而言,离别是考验他们未来生活的一个终极难题。就像《讲不出再见》这首歌唱的那样,“这段情,越是浪漫越美妙,离别最是吃不消。我最不忍看你,背向我转面,要走一刻请不必诸多眷恋,浮沉浪似人潮,哪会没有思念,你我伤心到讲不出再见……”
相爱相知
尽管妻子赵齐已被送往崇明东滩的养老院住了1年多,但在同济新村家里的一整面墙上,依然贴满了她的照片。
这些照片大多是由丈夫俞敏拍摄。照片中的赵齐,皮肤白皙,爱笑,笑容中带着娇俏。
74岁的赵齐,是所有参与影像集制作的阿尔茨海默病家庭中,照片最多的病人。仅是黑白照片,她就拥有好几册,丈夫俞敏将它们收拾得整整齐齐。
“上世纪60年代,我母亲和她母亲在杨浦区同一所小学当老师。有一次,学校组织教师参观嘉定马陆人民公社,可以带家属。她跟着去了,我也跟着去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了……”俞敏和妻子赵齐从小青梅竹马,他喜欢喊妻子“小妹”。
1976年,两人结婚,相约“今生白首不相离”。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台海鸥牌相机记录下了两人的相爱相知。
伴随着时代的洪流,夫妻俩的生活过得并不富裕。2000年,俞敏下岗了,每月收入只有308元。
妻子赵齐看在眼里,忧在心里。她担心丈夫在家里憋坏了,知道丈夫喜欢旅游、拍照,就在上海街头找到一群骑车游玩的老人,帮丈夫加入了“黄浦骑行队”,由此迎来了两人退休后“黄金十年”。
夫妻俩跟随黄浦骑行队的朋友们,一起乘大巴去了广东、广西、海南,四川、贵州、云南,福建、湖北、湖南,浙江、安徽、江西,江苏、山东、山西,青海、甘肃、陕西,辽宁、吉林、黑龙江,河南、河北、内蒙古,重庆、天津、北京,还跟旅行社去了西藏……
除了国内,他们还一起出国旅游,去了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越南、韩国、俄罗斯。
他们的房间里至今堆满了地图册、游记和地方志,记录下夫妻俩共同走过的大江南北。
在俞敏心中,妻子为家庭付出很多,她从“捏摇手柄”(车工)开始,做过工时统计员、生产计划调度员、产品销售员,保卫人事等,一直干到上世纪末。
“上世纪80年代上班之余,有两年时间,她每周三次要骑一个小时自行车,从杨浦到静安上夜校,最终拿到了中专文凭。”俞敏说,妻子退休后,为了赚钱补贴家用,还曾想方设法找了一份销售员的工作。
自顾不周
在夫妻俩与朋友们一起旅游时,同行骑行队的朋友渐渐发现,“小妹”有些不对劲了,她总是重复性地问相同的问题。
“她哪怕问一百遍,俞敏都很正常地回答一百遍。”一位骑行的老友直言,“俞敏对老婆太好了”。
但,赵齐的病情依然在不断恶化。
原本勤快麻利又爱美的她,突然对收集废品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她从还不错的家具开始捡起,渐渐地开始捡破纸板、空瓶子。
2015年,俞敏和女儿带着赵齐去医院检查。结果显示,赵齐得了阿尔茨海默病。
从此,俞敏开始一步不离地照顾妻子。
然而,阿尔茨海默病的恶化,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赵齐的怪异行为日益增多。她开始不断地在楼道中囤积废品,试图用罐头瓶充当痰盂,甚至将尿液顺着窗户倒在窗外。发病时,她无法分别是非,还曾因偷拿店铺里的糖果被送到派出所……
虽然俞敏从不抱怨,但作为一名年过七旬的老人,俞敏的身体也越来越差。
渐渐地,身边的朋友开始劝说俞敏,是不是应该考虑换一种方式照顾妻子,比如送往养老院。但俞敏总是用沉默作答,因为他舍不得。
这份舍不得,一直延续到俞敏被确诊患上癌症。
2022年,一次偶然的检查,发现俞敏肺部出现了异变。按照医生的要求,他需要立刻住院手术。
俞敏住院后,女儿为母亲选择了一家专门照顾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养老院。
然而,手术结束后,身体刚刚恢复不久,俞敏就将妻子重新接回家中。这一次,两人一起在家中生活了113天。
113天的照顾,让精疲力竭的俞敏不得不承认,同样患有重疾的他,已没有办法再独立照顾妻子了。
“我想照顾她,但没办法了。”俞敏说,“她需要我照顾的时候,我没有能力照顾她了。我现在自顾不周,唉……”
“讲不出再见”
这一次,俞敏选择了崇明一家具备阿尔茨海默病照顾经验的养老院,每月的费用为12000元。在俞敏看来,这是他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能为妻子找到的最好的地方。
“我和妻子的退休金,加一起差不多1.1万元,算上存款,还可以支撑10年。”俞敏说,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希望妻子能得到更好的照顾。
每个月,俞敏会去探望妻子三到四次。每一次,他需要先搭乘一个小时地铁,再换乘一个小时公交车,然后再步行5.3公里,才能到达目的地。
实际上,每一次探望,妻子都不一定认得出他。
4月10日,俞敏来到养老院,妻子照例没有认出他。
当记者问她,老公对她好不好时,赵齐看着旁边的俞敏说,“老公不在,我没看到他人”。
俞敏笑着问:“我是谁?”
“侬是俞敏。”妻子赵齐回答。
“诺,再吃一只糖。”俞敏笑了笑,递给妻子一颗糖。
自从妻子赵齐住进养老院后,俞敏独自一人将两人的未来在脑海中盘算过无数次。他为两人签下了遗体捐赠书,做好了随时可能有人先离开的准备。
他也曾想过和妻子好好谈一谈离别,但每次见面,想要说出口的话,总是悄悄咽了回去……
那些说不出的话都写在了信里
在此次整理影像集过程中,志愿者帮助俞敏整理了一封道别信。那些无法表达的话,都被俞敏写在了信里。以下是这封信的部分内容:
小妹你好!
这次到爱照护崇明东滩,我们见面了,护理员问你“谁来了”,你摇头说“不知道”。我说“我是俞敏,是你老公”,你拉着我,要我坐在你身边。
……
原来想“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不想“夫妻好比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东坡《水调歌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早已说尽。
希望你我能够苟延残喘,多撑一点时间。第一目标能活到全国居民平均寿命(78岁)。第二目标能活到上海居民平均寿命(83岁)。以后就不多想了。
不写了,祝
吃得下,睡得好!
老公俞敏
(新闻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