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马汉 文 |
二十八年前,一个平常而疲惫的黄昏。我下班回家,登上五楼半的转角平台,仰望到六楼我家厨房紧靠邻家大门的窗口,倚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农村男孩,就依稀觉得这是一个故事的开始,却没料到会带着悲情。
那时,我下班晚,每天要与夜班编辑交接好版面、稿子方能离开。出单位门,总是万家灯火时,而我饥肠辘辘,因此回家的步伐急切如梭。当第一眼看到他时,还以为是找我的,但确实想不起这么一个男孩与我会有什么瓜葛。所以,在跨家门前最后几级楼梯时,我一直以询问的眼光瞧着他。男孩垂下头,避开我目光。明白了,他找的不是我。我掏出钥匙开防盗门时,又看了他一眼。他才偷偷抬起的眼帘又瞬间垂落。
我忍不住问:你找谁?
男孩略抬左肘,指向隔壁邻居家紧闭的铁门。
我说,那你敲门呀!
男孩慌乱,悬在胸前的双手瞎忙一气,脸涨得煊红。
我要紧进家填肚子。似乎是回答我,防盗门才咣地合上,隔壁邻居家门就吱地打开,听得那家女主人高声说,你只是我老公单位打工的民工,守在我家门口做啥!她还讲了一通铿锵的话。我听懂了,话虽是对男孩讲的,却是讲给我和其他邻居听的。她分明是要急于撇清与男孩的关系,还夹杂着照会左邻右舍别多管闲事的弦外之音。
从此一连数天,我下班回家,老在黄昏朦胧的光线中,看到他默默倚在窗口,心高度凝聚在邻居家门内的神态。他静默如兔,即使一窗之隔,也始终没听他有过任何响动。我猜想,时值年夜脚下,莫非是上门讨薪的?从没见过这么安静的讨薪者。吃媒体饭的我,想着是否要、如何去指点一番,让他去找有关部门?我知道,邻居的门看似安然不动,但他家夫妻俩加上独生女儿三口六只耳朵,都肯定似猫耳朵一般支棱着,在捕捉门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后续,是始料未及的。记得是过年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回家看到男孩又静寂地守在邻家门口,脚边多了一只破旧的人造革旅行包,那抑或是他的全部家当。后来想起,他带来全部家当,或许是打算成败在此一夜的,但当晚悄无声息的,以为他已撤了。翌日,我起得比平时上班稍晚些。我去厨房,从北窗毛玻璃上隐约瞥见外面有个黑影竖着,有一种不祥之感掠过心间,我立马开门探出头去。见男孩在楼梯口作上吊状,一根废电线一头系在七楼楼梯铁栅根部,一头勒在他的颈脖上。左手的三根手指扣在颈部勒紧的电线内,似在挣扎。他脸色灰白,眉头微蹙,嘴唇紧闭,舌头并不像传说中上吊的一样外吐。受这细节误导,我以为他还活着,边冲向楼梯口边喊:有话好好说,快下来快下来!此刻邻居家的大门嘭地打开,跑出几个警察来。我喊:快放他下来,救救他!警察说,早断气了,救不成了。我说,死了也要赶快放下来!
小兄弟,一路走好!次日恰好轮到我值夜班,临出门时特意将一只橘黄色台灯开亮,放在北窗内,隔着玻璃,算是为离去的男孩照路,也为夜归的邻居壮胆吧。
风闻男孩的死因,有讨薪说,还有失恋说。若是失恋,难道与邻居家的独生女儿不成?一个是农村贫困的打工小子,一个是城市富裕家庭的掌上明珠,他们之间会有罗密欧与朱丽叶般的桃花流水?我疑惑。
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经验告知我,这个春节不会安稳。根据民间常识,男孩在乡下的家人,是不会轻易放过这次获得巨额补偿的机会的,照例会在此处摆花圈设灵堂,焚纸烧香,呼天抢地一场。此种情景并不鲜见。可是从小年夜到正月半,日子一天天安安稳稳地过去,我预想的场景并没出现。导致这样结局的原因,想来不外有二(依据是男孩出奇安静的秉性):一是男孩一家人本是老实本分、温良谦恭的善良之辈;二是男孩的存在,于贫寒家中是素被忽略的,他的离去并没撼动一家饱受生活磨砺而冷漠的心。
这谜一直萦绕在我心头,直到几年后才揭晓。那时我有顶警风警纪监督员的虚衔,有机会接触警方。有次在与干警座谈时,得知在座一位女民警是我家那一带的片警,参与了案子的侦查。听她说起那男孩,才知来龙去脉。男孩确是在邻家男主人单位打工的民工,邻居家没儿有女,独缺年轻男劳力,是单位中层的男邻居于是常叫男孩回家做些体力活,与他家人就此有了接触。一来二去,情窦初开的少女少男,由眼里到心底难免不闪出异样的火花和温热。细微端倪,自然难逃做妈的雷达般的眼睛。绝不能眼看着唯一的宝贝女儿陷入寒门,让这门楣低微、既没钱又没学历的穷小子坦腹东床!夫妻俩一商量,立刻快刀斩乱麻,男孩从此不许再进他们家,而且还被单位辞退。对于男孩来说,丢工作也就罢了,但要他与女孩断绝来往这就要了他的命。他不知深浅地上门来要与女孩确定关系,这才有了每天黄昏默守在门口这一出。男孩来到人世,也许从没品尝过人际温暖,也没人提示过人生要义,全凭他鲁莽地蹒跚而行。一遇少女稍露温情,就轻率地以为是女孩以身相许了。
我尽力想象,男孩最后一个暗夜中的更多细节。寒风阵阵,他默然盯着那扇阻隔了他、比寒风更冷的铁门。傻小子不明白,阻隔他的不仅是那道门,光凭他和那只破旧的旅行包,空空如也的,在这物化世界里,怎可能娶成姑娘?凭什么能让姑娘幸福!也许后来被寒风吹醒了头脑,想明白了严酷现实,绝望的寒气顷刻由心窝传遍全身。在那个没有呼应的寒夜里,最后充塞在他心头的,不知是爱,还是恨?也不知在生与死的犹豫、抉择中,他是否将生死的宝押在每家窗口的灯火上,一盏盏熄灭的灯火,让他失却了最后一根希望的稻草?如果真是这样,小兄弟啊,我无论如何会为你通宵亮着灯呀!
就在我写下这些文字时,窗外谁的手机正播放着刀郎的《德令哈一夜》,这首因感染于诗人海子诗作而写成的悲怆歌曲。这让我马上想起另一个夜晚,也同那男孩一样单纯、从小穷困过的海子,乘坐火车去西藏途经偏远小城德令哈。此处,就是他暗恋着的、一位大十几岁的女同事的家乡,因女方早已为人妻母,无法走到一起而成为他永远的痛。车窗外黑暗中闪过的阑珊灯火,让海子悲从心起。“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每个人的夜晚,总是烙着每个人擦不掉的心迹。海子的一夜,让本来的寂然小城轰然走到前台,成为诗意、孤独和伤心的象征,那一夜从此变得凄美而长久。男孩的夜晚,却只是凄惨而短暂。
时间,是吹散记忆云朵的风。很快,周边已没人再提起那个静默男孩。不知那户人每每走过楼梯口,心里是否还有所触动。
几番冬去春来,又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从窗户肆意地漫进屋来,映得天花板白晃晃地耀眼。一阵男女青春的笑声从楼梯下传来,我被那灿烂的笑声所吸引,开着门想看看笑声的主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终于上来了,一个扛着高端变速自行车的小伙子,背披天蓝和白色相间的毛衣,两条袖子在脖前打个大结。后面跟着的,是邻居家的独生女儿。阳光追随着他们,他们在笑说,到底是人骑车,还是车骑人。他们嬉笑着走过的那段路,似乎就该是某些人的“德令哈”吧?
当然,我终究是搬离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