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歌 文|
尤袤是无锡历史上文名最盛的文化人物之一。他的万卷楼和遂初堂,他的“南宋中兴四大诗人”名号,以及对他诗名的质疑,都是中国文学史上的热点。一向以来,却少见无锡学者对他的研究和讲述,本文略述对他藏书楼和诗名的看法。
上篇:
万卷楼及遂初堂在何处
惠山的天下第二泉旁侧有万卷楼,依山而建于绿树浓荫之间,是个喝茶的雅地。
尤袤是南宋高宗、孝宗、光宗三朝老臣,官至礼部尚书,谥为文简公。他是位大藏书家,遂初堂里藏了三万多卷书籍,又名万卷楼。不过,惠山二泉的这个万卷楼,并非尤袤藏书的遂初堂,而是尤氏后人为老祖宗造的“尤文简公祠”,当然已非原建,早已经过了多次修缮改造。现在门楣上高悬“万卷楼”匾额,大堂里挂着“遂初堂”匾额。此处从前开过美食店,卖惠山油酥饼,还开过旅游纪念品商店,市声喧嚣,几近集市。后来改成茶馆,就显出了几分古雅。
从万卷楼往南,沿山径步行不远,有锡麓书堂遗迹,又有遂初书院,据说这是尤袤读书地所在。据乾隆《无锡县志》卷十四引《慧山记》:“遂初书院在读书台左,始于袤从祖文献公辉,名依山亭,文简公取孙兴公《遂初赋》义以名,宋崇陵为御书‘遂初’以赐。”这段记载认为书堂早已有建,传自祖辈,尤袤仅改去原名为“遂初”。从祖,即祖父的兄弟,伯祖父或叔祖父。文献公尤辉是宋哲宗绍圣元年进士,历任礼部员外郎、中书舍人、给事中、兵部尚书、知枢密院事、以观文殿大学士兼建康府知府。
其中所言读书台即唐相李绅的读书处,元代《无锡县志》说:“李相书堂在惠山,小径萦纡,有堂三楹,中绘唐李绅像。绅未遇时,常读书惠山。”王永积《锡山景物略》说:“久已湮没。万历间谈修立石,重镌‘李丞相读书台’六字,在听松庵右。”
光绪《无锡金匮县志》说得比较详细:“锡麓书堂在秦皇坞,介锡惠两山之间,宋尤文简袤读书地……又遂初书院,初名依山亭,袤取孙兴公《遂初赋》义,以名。宋崇陵为御书‘遂初’二字以赐。中藏书三万卷,相传公退手抄,与其子弟及女婢计日分抄者,咸聚焉。后毁于火。”这是把读书处、锡麓书堂和遂初书院合二为一了。
但根据这些无锡方志,似乎万卷楼另在别处。王永积《锡山景物略》卷四“东溪居”称:“尤文简藏书之富,素甲天下,于溪西置万卷楼。”乾隆《无锡县志》卷四先说,“乐溪在西郊梁溪之下,袤未筑遂初堂,居束带河”,又说“乐溪”中有万卷楼、畅阁、来朱亭、二友斋。这两处所言之“溪”即梁溪,乐溪是尤袤在梁溪河西所筑庄园,按此记载,万卷楼就在乐溪居中。光绪《无锡金匮县志》亦说:“又有乐溪居,在西郊梁溪之上。后有高冈,眺望最得溪山胜概,题曰乐溪。故所著有名《乐溪集》者五十卷。中有万卷楼、畅阁、来朱亭、二友斋,来朱者,曾与考亭讲道于此,后人因图其像于壁,二友则陈亮杨万里也。”考亭指南宋大儒朱熹,人称紫阳先生、考亭先生,素与尤袤交好。此三本均说乐溪居中有万卷楼而不提遂初堂,可见,这些方志史料的记载者是把二者分开的。
分析这些资料,也就容易理解钱基博在《拓建尤文简公祠记》中所表达的意思了,他说,二泉旁所建“皆为文简公之所旧有,久而失其址,兹荟建之于此,以无忘其旧者也”。“旧有”,是指万卷楼和遂初堂都是尤袤原有的,钱先生熟知这些资料所言内容,亦知道《尤氏宗谱》有记:尤袤“辟书堂于锡山之麓,久之楼火,书焚其半,仅存书目”,所以才说“久而失其址”,因为无法确定,二泉旁的这座万卷楼及遂初堂,只是一个“荟建”而成的纪念性建筑物。
我却觉得尤袤的藏书楼不会在惠山,而是在乐溪居,且万卷楼与遂初堂是同一建筑,万卷楼是藏书之楼名,遂初堂是藏书主人自题书房之堂号,就如我的朋友自题堂号为“虑得居”。陆游曾有诗说:“遂初筑堂今几时,年年说归真将归。异书名刻堆满屋,欠身欲起遭书围。”陆诗说,遂初堂里堆满了书,伸展一下身体站起来,都被书围着。杨万里有《跋尤延之左司所藏光尧御书歌》,末四句说:“太史结庐伴鸥鹭,锡山山下荆溪渡。红光紫气上烛天,个是深藏宝书处。”说的就是尤袤的藏书楼,杨万里是去过的,知道是在锡山之下的梁溪河畔。无锡第一位状元蒋重珍被传说为尤袤的学生,写有《乐溪居万卷楼》三首,其一曰:“小艇溪边月,来寻万卷楼。遂初读书处,鹤去白云留。”蒋重珍这次访问离尤袤的年代不远,他在诗题中明确了万卷楼就在乐溪居,而且就是遂初堂读书处。
尤袤自有《落梅》诗曰:“梁溪西畔小桥东,落月纷纷水映红。”诗句所写是乐溪居梅花季的情景,地址方位非常明确。按《万柳溪边旧话》记载:“文简公致政归,不居许舍山,专居东带河大第,数步即出西关渡梁溪,因造圃梁溪之上,后有高冈眺望。沿溪左种梅、右种海棠,各数百树。”作者尤玘是尤氏族人,在元朝为官,其所记“造圃梁溪之上”即为乐溪居,可与蒋重珍诗互为印证。
下篇:
位列四大诗人是否浪得虚名
万卷楼和遂初堂藏书之丰,是尤袤的重要文化身份之一,所以说尤袤必须先说万卷楼和遂初堂。他不仅是一个藏书大家,更是一个版本目录学家、文选学家。
尤袤酷爱读书、抄书,搜求天下典籍,不遗余力。“遂初堂”藏书,据《遂初堂书目》著录为三千三百三十二种,三万余卷。南宋历史学家、他的好友李焘说:“延之于书靡不观,观书靡不记。每公退,则闭户谢客,日记手抄若干古书。其弟子及诸女亦抄书。一日谓予曰:‘吾所抄书,今若干卷,将汇而目之。饥读之以当肉,寒读之以当裘,孤寂而读之以当友朋,幽忧而读之以当金石琴瑟也。’”(尤袤《遂初堂书目》,中华书局 1985 年版,第 35 页)尤袤留下的尤刻本《昭明文选》是元、明、清三代15种《文选》李善注本的祖本,对后世的《文选》研究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尤袤更为重要的文化身份,是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与杨万里、范成大、陆游并列诗坛。但诸本大学所用《中国文学史》,却大多把尤袤看作四大诗人中的“名不副实”之一。
如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在第三册第五编《宋代文学》第五章《南宋前期文学》第四节《杨万里和范成大》中说:“杨万里、范成大、陆游和尤袤号称‘中兴四大诗人’。当时杨、陆的声名尤著。尤袤流传下来的作品很少,成就也不大高,不能算大诗人。”(游国恩等主编 《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 年版)
而之前说过类似评介的是无锡人钱锺书。1958年,钱锺书编选出版了《宋诗选注》,其中选入尤袤《淮民谣》一首,在评价尤袤时说:“他的诗集已经散失……他那些流传下来的诗都很平常。用的词藻往往滥俗,实在赶不上杨、陆、范的作品。”钱氏是当代文化大家,后来又参加社科院版《中国文学史》编写,负责唐宋部分章节,所以,游国恩和社科院的《中国文学史》对于尤袤的评介,都会受到他的影响。
南宋四大诗人的说法,由来已久,源自宋元时代,并非杜撰或奉承。杨万里最先把尤袤与萧德藻、陆游、范成大反复并称四诗翁,他在《进退格寄张功父、姜尧章》诗中说:“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在《谢张功父送近诗集》中提出“近代风骚四诗将”的概念,并自注“四诗将”为:范石湖、尤梁溪、萧千岩、陆放翁。杨万里还直接写诗点赞尤袤的诗作:“先生诵诗舌起雷,一字不似人间来。剡藤染出梅花赋,句似梅花花似句。”(《谢尤延之提举郎中自山间惠访长句》)
宋末元初,诗论家方回编选一部唐宋两代的五七言律诗选集《瀛奎律髓》,选收唐代诗人180余家,宋代诗人190余家,每首诗之后附以评语,有不少精妙见解,也保存了唐宋文人的遗闻轶事。方回在这本书中反复强调了四大诗人的提法,他说:“宋中兴以来,言治必曰乾淳,言诗必曰尤、杨、范、陆”“尤杨范陆特擅名天下……诚斋时出奇峭,放翁善为悲壮,公与石湖冠冕佩玉度骚婉雅,盖胸中贮万卷书,今古流动”。此“公”即指尤袤。方回是坚定地把尤袤与杨万里、范成大、陆游并列的。
南宋中兴是指经过宋高宗一朝的艰辛坎坷,在宋孝宗乾道和淳熙年间,南宋出现了中兴,诗坛也逐渐走出江西诗派束缚,而追求自然清新的诗风,杨万里、范成大、陆游、尤袤就是期间的代表性诗人。据统计,方回在诗集中收入他们的诗作分别是:尤袤五言6首,七言25首;杨万里五言6首,七言25首;范成大五言2首,七言26首;陆游五言56首,七言133首。“中兴四大诗人”,除陆游诗作多选,杨万里、范成大、尤袤大体是势均力敌的。
《全宋诗》收录尤袤诗作64首,从题材可分为写景咏物诗、怀古诗、感怀诗、政治诗、赠别诗等几类,这是目前最完备的尤袤诗集。尤袤的《易帅守》《淮民谣》慨叹战火中民生艰辛,如《淮民谣》最后八句:“淮南丧乱后,安集亦未久。死者积如麻,生者能几口。荒村日西斜,破屋两三家。抚摩力不足,将奈此扰何。”既有杜甫的沉郁顿挫,亦有元白的乐府诗风。《雪》用白描手法描写雪景,引出其边兵之思,语言平淡自然,细细品味便觉蕴藉深厚:“睡觉不知雪,但惊窗户明。飞花厚一尺,和月照三更。草木浅深白,丘埋高下平。饥民莫咨怨,第一念边兵。”
据史料载,尤袤曾有《梁溪集》50卷,可惜未及刊印即毁于兵火。《四库全书总目·梁溪遗稿提要》说:“则袤在当时,本与杨万里、陆游、范成大并驾齐驱。今三家之集皆有完本,而袤集独湮没不存。盖文章传不传,亦有幸不幸焉。然即今所存诸诗观之,残章断简,尚足与三家抗行。以少见珍,弥增宝惜,又乌可以残剩弃欤! ”(永瑢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九,中华书局 1965 年版)以四库书目提要编者所见,尤袤诗名并非虚名。
亦有学者质疑方回的“尤、杨、范、陆”排序,怀疑是以年龄或官职为序而非以诗品。其实,尤袤在四人中官职并非最高,年龄也不是最大,陆游最年长,其次是范成大,再是尤袤与杨万里同年。经考证,我以为是与科举有关,尤袤是绍兴十八年进士,杨万里、范成大是绍兴二十四年进士,陆游是绍兴三十二年进士,尤袤是四人中的前辈学长,这应该就是方回的排序依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