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符志刚 文 |
1932年,一场来势汹汹的瘟疫袭击了江南大地。短短几天内,仅江阴地区就有数以千计的人染疾死去。我的老家位于江阴花山以南的城隍庙头村——一个地处青阳、峭岐、月城三镇交界处的偏僻乡村,在此次大疫中也未能幸免。在半个月时间里,我爷爷的爷爷奶奶和父母相继染上瘟疫,接连死去,撇下一群尚未成年的子女,兄弟姊妹共5人。据奶奶讲,我太婆刚咽气时,一直未断奶的小叔公还爬到母亲身上吮吸奶汁呢。
我爷爷的爷爷、父亲都是做裁缝的。爷爷子承父业,到15岁时,手艺已相当不错。家境也还可以,但由于连续举办丧事,一下子欠了一千多元巨债。
长兄为父。面对巨变,我爷爷作为家中长子,义不容辞地挑起了家庭重担。为了还债,拼命接生意,没日没夜地为人家缝制衣服。当年,18岁的大姑婆匆匆出嫁到了夫家桐岐乡安西村,后来随夫君到上海谋生;17岁的爷爷迎娶了同样是17岁的奶奶——月城镇下塘村韩家的二闺女韩琴宝,一位极其能干、贤淑勤快的女子,一起来打理这个残破不堪的家庭; 9岁的大叔公跟着我爷爷学做裁缝谋生,7岁的小姑婆被迫早早嫁到邻村当童养媳,5岁的小叔公,则在两年后就到隔壁村一个家境富裕的远亲家放牛。
抗日战争爆发后,日本鬼子对江南一带实施三光政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1938年的炎夏,日本鬼子扫荡的魔爪伸向我村。爷爷奶奶和乡亲们被迫外出逃难,有的躲在村外河边的茅草丛里,有的藏在村头的黄豆地里。由于同村的一位乡亲个子较高,头探出来时被鬼子发现,结果鬼子就把他与藏在豆地里的乡亲全部抓走了。
鬼子把乡亲们驱赶到打谷场上。一位凶神恶煞的鬼子官把我爷爷从人群中揪出来,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他。狡猾的鬼子官先查看了爷爷的头部,看有没有军帽留下的帽印,随后又令我爷爷伸出双手,仔细查看手掌。由于爷爷是裁缝,除了常年握剪刀的虎口上有一层老茧,手掌上白白净净的,于是鬼子就怀疑爷爷是游击队员。爷爷死不承认,鬼子就穷凶极恶地把我爷爷捆绑在一张木梯上,然后用两张长凳将木梯架起来,下面支起一个火堆。鬼子用皮鞭狠狠地抽打我爷爷,逼问他是不是游击队员。我爷爷不肯松口,恼羞成怒的鬼子就把他打得皮开肉绽,然后点起火堆焚烧爷爷的下身(这是鬼子发明的一种酷刑,叫“烤卵子”)。熊熊的烈火吞噬着爷爷的肉身,爷爷痛得嗷嗷直叫,很快就昏死了过去。鬼子见实在审不出什么名堂,又害怕游击队偷袭,就扔下奄奄一息的爷爷扬长而去。
见鬼子们走了,乡亲们赶紧把爷爷从木梯上放下来,抬到我家里。伤心欲绝的奶奶一边哭着痛骂日本鬼子“杀千刀的”,一边心疼地为爷爷清理伤口。可怜的爷爷体无完肤,鲜血直淌,浸透了两条棉被。为了帮爷爷养伤,出嫁不久的大姑婆把爷爷接了过去,买来中草药,做成药膏给他敷贴疗伤。伤情有所好转后,爷爷的干妈——邻村发小雪良的母亲疼惜干儿,又把爷爷接过去调养了一阵子,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爷爷病愈后,继续做裁缝生意。手工缝制衣服,速度慢,效率低,赚钱非常辛苦。为了早日还清债务,爷爷夜以继日地带领弟弟苦干。有的讨债人上门要债,还带着吃奶的婴孩,讨不到钱就索性住在我家里不走了。奶奶一边低三下四地给人家赔不是,一边细心地帮他们看孩子、洗尿布,好吃好住地招待着。债主住了几天,见我家实在拿不出钱来,只好动身走路。不过爷爷奶奶承诺掷地有声:“再苦再累,我们都不会赖你们一分钱账的。”
面对债台高筑、一贫如洗的家庭,爷爷奶奶咬紧牙关,带领年幼的弟弟,勤俭持家,除了没日没夜地做裁缝,还各展其长,先后办起了家庭磨坊,添置了摇面机,在方便乡亲生活的同时,广开财源,像蚂蚁搬骨头一样,把巨债一分一厘地还掉。
有一次,迁居上海的大姑婆邀请爷爷奶奶去上海小住。大上海的花花世界无奇不有,令人眼花缭乱。当爷爷看到上海的裁缝用缝纫机缝制衣服,速度奇快,针脚又齐整,顿时呆住了。要是自己也拥有一部这样的缝纫机,那该有多好啊!爷爷心痒痒极了,于是马上跟大姑婆商量,决定借钱买一部回来。聪敏好学的爷爷跟一位上海裁缝才学了几天,就掌握了踩缝纫机的技巧,还学会了做西装。
缝纫机买回家后,新设备和新手艺,开始让爷爷大显身手,衣服做起来既快又好,式样也多,成衣效率得到极大提高。于是,大裁缝符霭成的名气越来越响,四邻八乡的乡亲纷纷慕名找上门来。由于生意太多了,衣服实在来不及做。爷爷跟奶奶商量后,决定陆续地招一些学徒。最多的时候,家中有十多个徒弟。学徒一般要跟着师傅学上一两年才能出师,平时吃住在师傅家,但没有工钱。几年下来,爷爷奶奶终于还掉了巨债,总算松了一口气。从此,村上乡亲遇上急事或揭不开锅,向我家借钱时,爷爷奶奶从不回绝,三块五块的从不记账,因而人缘极好,声望很高。
爷爷奶奶成婚以后,感情非常好,加上手脚勤快,脑子又活络,短短几年,不仅让一个濒临破产的农村家庭起死回生,而且迅速成为全村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他们总共生了两儿两女,我父亲是他们的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叔叔、两个姑姑。父亲在青阳中学读完初中后,到镇上供销社当了会计,后来又考取了国家地质队。只有小姑继承了父业。
农村人家有了余钱,头等重要的事就是造房子、娶老婆。于是爷爷奶奶请来当地的能工巧匠,在村中央一块较高的地势上,很快就建起了一座三开间的大房子。房子有点像四合院,北面是带有阁楼的二层楼房,中间有天井,天井两边还各有侧厢房连接,南面是三间平房。屋梁和柱子都是用合抱粗的大木头做的,天井里种有一棵桂花树,明堂装有雕花的落地门窗,非常气派,是当时村上最好的房子了。
紧接着,扬眉吐气的爷爷奶奶,又为两个弟弟操持娶亲之事。由于家境丰裕,大叔公很快就迎娶了大叔婆——邻村一位富裕中农家的二小姐;几年后,小叔公迎娶了小叔婆。开枝散叶,人丁兴旺,整个大家庭人口最多的时候达到了20多口,直到1958年吃大食堂的时候才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