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二泉月·市井

父亲眼里的“空”

  | 林乃纯 文 |

  母亲十几年前因病去世,父亲结束了长达四年的全天候床前服侍的日子。在我的要求下,父亲第一次来城里尝试跟我们一起生活。

  妻子把小房间腾了出来,铺了一张一米二的小床。那时儿子还在上学,我们夫妻俩天天早出晚归,忙得像停不下来的陀螺。天未亮,妻子就开始料理早饭,我准备送儿子上学,厨房、卫生间就像硝烟四起的战场,我们都像在打冲锋。父亲怔怔地站在一旁,帮不上忙,也插不上话。儿子放学到家,面无表情地叫了声“爷爷”,就把自己关进房间,我负责监督辅导他学习,妻子则开始没完没了的家务。有时,夫妻俩因琐事发生一点口角,母子间因代沟发生一点冲突,同一个小小的屋檐之下,耳背的父亲更加感到无所适从。

  父亲开始在早上识趣地“避高峰”,要么很早起床出门走走,要么晚起等待我们“战斗”结束。晚上一用过晚饭,就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跟电视机耗着,而且把音量调到最低。我问,没声音怎么看电视?他说,反正听不清,索性只看看图像。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让人不忍的“空”,是那种无所事事、寄人篱下、形单影只的“空”。

  之后几年,父亲执意独居乡下,守着老屋和自留地,偶尔还去龙头山老管的茶场里打点零工,甚至瞒着我们到村书记家瓷件厂毛遂自荐做起了门卫。直到有一天,他在厂里拖垃圾时闪了老腰送医住院,我们又有了借口再次提出让他进城跟我们一起生活。

  那年,他七十七。他笑着说,到八十岁,你们不叫我也要去城里住了,别的都可以,就是一个人张罗一日三餐太麻烦了,到时候少不得靠儿靠女。

  去年,父亲虚岁八十,终于到了他承诺来城里颐养天年的期限。他说不想住小房间,碰手碰脚得太不方便,提出住在车库就行。我把楼下的二十几平方的车库进行了全面装修。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厨有卫,空调热水器一应俱全。父亲看到这个温馨的空间颇为满意,家就在楼上一楼,上楼用餐也方便。这样既解决了吃饭的问题,又保留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父亲从此开始了用他的话说是“游手好闲”的日子。早上上楼吃早饭,然后随我去公司,在市场里转转就在公司吃午饭,下班随我回家,日复一日,他在表面上呈现出几近完美的养老状态。

  那天上班,父亲跟往常一样坐在车后排。到达公司后,他向左扭过身子,很艰难的样子,手搭在车门锁上怎么也打不开。我回头问“怎么了”,他头缓缓转向我,我再次看到那种空洞的眼神,他嘴角歪斜,口流涎水。“中风了!”我心里咯噔一下。

  去医院的路上,我心急如焚,恨不得飞到医院。红灯何其多呀!红灯的时间何其漫长!不到5公里的路程,那天的街道显得特别拥挤,平时上下班高峰好像也未见得如此车水马龙。

  父亲确诊为脑梗,因为送医及时,情况没有进一步恶化。医院里的夜晚很静,穿着病号服裹在白色被子里的父亲蜷缩着身子,发出轻轻的鼾声。回想起来,父亲脑梗有前兆,最明显的现象就是嗜睡。每天早上,我们一起来到公司,他简单地打扫一下办公室,这是我安排给他的唯一工作。然后,他就静静地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不一会就昏昏欲睡。我轻轻将他摇醒,说趁天气好周围转转,他总是笑着不肯承认自己睡着了。又说他耳背,出门有人跟他打招呼听不到,跟人交流太费力,“难为情的”。说这话时,在他的眼里,我又一次看到那种“空”。

  前两天,父亲因为医保上的事回了一趟村里。回来后,他的精神明显好很多。他说,村里的路都浇上了柏油,还安了路灯,没有电线,说是太阳能的;隔壁小牛家把老房子重新装修了,租金可以涨好几千;永兴家的新房子上梁了,样子真土,也不好好设计一下,又不是缺钱;西边你满舅舅回来养老了,还是改不了管闲事的毛病,如今更是仗着儿子发了大财,喉咙响破了天……我想回应他,他却听不到,只管自顾自地滔滔不绝。那一刹那,我发觉他眼里的那种“空”消失了。

  其实,父亲的身体并不差,每年体检,验血的各项指标甚至好于我。拿着体检单比较,我总是为我单子上此起彼伏的箭头感到自惭形秽。而进城后的一年多来,父亲的精气神日渐萎靡也是不争的事实。我在想,父亲的脑梗是否正源于此,源于那无所事事、寄人篱下、形单影只的“空”?

  乡下宅基地的老屋重建申请,历经大半年终于有了批复。我向父亲连比带画地讲述设计方案。他双目炯炯有神地盯着我,生怕漏掉一点点细节。我说,一楼有一个带卫生间的老人房,院子里准备砌一座土灶头,屋后的自留地要围起来种上蔬菜……

  他没有发表意见,把脸侧过来,耳朵对着我的嘴,笑意盈盈,眼里装满了风雨与晴空,还有朝阳与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