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君红 文 |
我读的第一本诗集,是《唐诗三百首》,那时年龄小,实在理解不了诗人要表达的意思,只知道摇头晃脑地从上往下背,但是其中经典的诗句,朗朗上口的语言,至今记忆犹新。引领我受到唐诗的熏陶并且终身爱上诗词的,是童年时外婆家村子里的一位小姐姐,至今想起她来,仍是温馨满怀。
童年时有个暑假我住在外婆家。那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子,绿树掩映,风景很美。因为我是外来的又刚来,没有玩伴,只能常常一个人待在小河边,看那小鱼在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看那小鸟从天边悠然飞过。每当夜色来临,村子上空就飘起缕缕炊烟,像轻纱一样缥缈朦胧,这时便听见外婆扯了嗓子的喊声:“阿君,回来吃夜饭啰——”这时,我才不情愿地从河边的卵石滩上起身,再往河里扔几块小石头,看了那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去,才慢悠悠地往外婆家走去。
外婆家是开面店的,家里有揺面的器具,老式的,帮客人将面粉加工成面条。有次家里来了一个很特殊的客人,是一位小姐姐,齐眉的刘海下一双大大的眼睛清澈透亮,光洁的额头,一根又黑又亮的辫子。她看见我一直看她,就朝我笑笑,我也朝她笑笑。我们立刻攀谈起来,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楚心雨,和外婆一个村子的。妈妈是江西人,她随她妈妈的姓。我说这名字好听,我也把我名字告诉她,她掏出笔把我们俩名字写在手心里,看着那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名字,我们都笑了。我们就这样成了好朋友。
那年我九岁,她十二岁。那个夏天,我们一块儿割草,一块儿下河摸螺蛳,一块游泳,她唱歌很好听,居然会唱我以前从未听过的旋律,“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那时只觉得这歌声绕呀绕呀,它倏地一下钻进我心里,就像暑天吃冰棍一样,凉丝丝的,舒服极了。当我们在卵石滩上赤脚走的时候,她会随口念一些诗,当年我才小学二年级,识字不多,更别说念诗了。会的几首诗翻来覆去不外乎那几首《咏鹅》《悯农》之类。她却能一首接一首地背,一板一眼,声音抑扬顿挫,比唱歌还好听。虽然听不大懂诗的内容,但我听得很入神。
“你不读诗的吗?”她问。
我老老实实地答:“我还没认识多少字,老师没教几首。”
“老师教的确实没几首,我自己从一本书《唐诗三百首》上学的。你如果想学,我可以教你。”她说。我崇拜地望着这个小姐姐,使劲点点头。
“我可以叫你姐姐吗?”我怯怯地问。
“当然可以,妹妹。”她很爽快地答应了,落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春晓》是姐姐教我的第一首唐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我问姐姐“闻啼鸟”是什么意思,姐姐说,闻就是听,当你每天清晨起床时,不是时常会听见鸟叫声吗?这就是“闻啼鸟”。哦,懂了。我就这样一首首读了下来,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哦,这句诗我懂得。一团团野火在燃烧野草,但怎样也烧不完还留根,当一阵阵春风吹起,野草又重生了。“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这两句姐姐解释给我听,我懂了,但我不喜欢这样的景象,国家残破,虽然山河依旧,可是乱草满城,荒木满街。杜甫有一首《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两相对照,把春天的景色给写活了,渐渐地,在姐姐引领下,我读诗读出了韵味,增长了不少知识。
一个暑假一晃而过,转眼我要回自己的家了。临走时,我们都有些依依不舍。姐姐故作轻松地说:“放了寒假你再来,我们一起玩,再一起读诗。”我和她勾了勾手,挥手作别。一放寒假,我催着妈妈送我去外婆家,但外婆告诉我说,心雨爸妈离婚了,她随她妈妈去江西读书了,那时我不知道“离婚”是什么概念,但见不到姐姐,我是怎样深深地失望呀!小小的我几乎从来没有感受过那么深的失望!我几乎要哭起来,外婆见我红红的眼睛,拍着我的头,从柜子里掏出一本书来对我说:“这是姐姐临走时送你的书,她关照我一定要交给你,送给你作纪念。”我接过来一看,正是那本《唐诗三百首》,姐姐钟爱的书。我用手细细地摩挲这本书,泪水一颗一颗地滴下来。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个诗一般精致有韵味的美丽小姐姐,但《唐诗三百首》从此与我结下了不解之缘,它陪伴我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在这无数个日日夜夜中,我不断地从书中吸吮着营养,充实着自己。当我徘徊于十字路口之时,迷茫不知所措,它犹如一盏引途的明灯,告诉我“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我取得优异成绩,沾沾自喜时,它犹如沉鸣的古钟把我敲醒,告诉我“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当我失意落魄、屡屡受挫时,它犹如母亲温暖的手抚过受伤的心灵,告诉我“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