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二泉月·文学

在时间的箭矢上

  | 纪丙奎 文 |

  能写是上天对人类的眷顾,如果还善讲,那就是老天格外的恩赐。

  作家周国忠是一个善讲的人,讲话永远慢条斯理,极低的声音跟高大的身躯略显不洽,这种反差反更吸引听者的注意。他细语轻声,似乎是在积蓄着某种力量,而这个力量只以文字的形式爆发。

  我们在他乡下宅子宽大的客厅里闲话。他给每人分发一盒香烟,座中的女士也不例外,然后搬张藤椅坐在客人的对面,高大的身体终于矮了下去。他讲往事,讲当年在胶东当兵,讲当地百姓的淳朴。他讲胡适,讲残雪,析理透辟,能轻易引起别人的共鸣。

  他讲创作要在情感饱满非写不可的状态下落笔,讲他的纪实散文《弟弟最后的日子》,讲到自己在书房写完最后一字时情难自抑地痛哭,妻子担心前去敲门,无人回应,最后只得找来钥匙打开反锁的房门,当看到桌上的稿纸,妻子明白了一切,两人一起号啕痛哭。

  我理解这种痛哭。《弟弟最后的日子》不是一部简单意义上的书稿,更不是20多万神性文字的堆积,这是一场作者众多亲人参与的对另一位亲人生命的救赎,是作家对生死话题的灵魂叩问和泣血解读,如今这场解读交卷了,答案就静静躺在桌面上,带着无比的沉重,又带着无比的轻松。

  任何直面生死的解读都是伟大的。孔子聪明,刻意回避这个终极追问。面对弟子的请益,只回以“未知生,焉知死”。可以说面对如何活得精彩,孔子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至于如何死得明白,孔子毫无思考和准备。作家周国忠不回避问题,面对终极之问做出灵魂解答,成就一部真正的“生命之作”(作家储福金评语)。

  人是愚蒙的。太阳明明就是那个太阳,因为空间的限制和多情的蒙蔽,人们区分出朝阳和夕阳,赋予它初升的欢喜和坠落的忧愁,于是有了虚妄的欢愉和无妄的悲伤。殊不知,我们说的夕阳无时无刻不是一轮冉冉的朝阳,我们说的夕阳无时无刻不是一轮炎炎当头的烈日。

  光的明灭启迪人类发明时间。人类已习惯在日月光影的明灭里寻找周期,在周期的循环里寻找刻度,最后不得不在刻度的堆积里等待归期。我们把时间当作一个圈,从虚空的循环里寻找“重合”的安慰,却不知时间是一支离弦的箭,开弓便没回头的道理。多少当下可行的事,人们偏要从时间的周期里找一个堂皇的理由再做,那些安排到下一个春天的出游,那些约定在下一个周年的相聚,都应当从人类周期循环的执念里一一剔除。

  喜欢魏晋人的风度。《世说新语》里讲王羲之儿子外出探友的故事,王子猷雪夜睡醒,思念远方的朋友,于是连夜前往拜访,等坐了一夜的船来到朋友门前,却命人掉头折返。有人问他缘故,他回答自己乘兴做事,现在兴尽而归,没什么好奇怪的。多么精彩的回答,多么肆意的人生。

  我们所能做到的,是撑出时间的宽度。众生忙碌,多数时候只在意生命的短长,常常忘记在同样的时间里,所之有远近,足迹有深浅,识见有高低。譬如有时,你的一天房门未出只睡了个懒觉,我身边的一个人常用一天飞到国外听一场音乐会理个头发再买票回来。

  蜂蝶无龟寿,晨昏舞蹁跹。蜉蝣只活朝夕,蜂蝶存活数月,我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一只乌龟的长寿或一块石头的永年,但我知道,有无数人正羡慕蜉蝣蜂蝶翩然起舞的美丽。何况,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只是走出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