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歌 文|
乡厨沈师傅一大早就开始忙碌了。他今天应邀在太湖之滨的南方泉陶泥浜文化艺术馆烧一桌五簋酒。沈师傅退休多年,不烧五簋酒也已有二十年了。为了烧这桌酒宴,他穿起了洗得雪白的厨师工作服,切肉,剖鱼,斩鸡鸭,忙得有条不紊。
我谋划已久的复原传统乡村五簋酒计划,在南方泉几位热心文化的朋友帮助下,今天终于实施。无锡民间文艺家协会的几位专家朋友参与并体验了本次活动。
五簋酒从古礼而来
无锡旧有五簋酒,是民间办酒的重要宴席,主要流行在城南乡间。我已经关注五簋酒多年。本地餐饮界大咖都大明,把五簋酒看作旧时无锡传统代表性酒宴,是民间食俗的重要标识。无锡餐饮协会会长陈为民告诉我:上世纪90年代,正是改革开放推动经济蓬勃发展、商务宴请热火朝天的时机,他曾在西郊宾馆尝试开发五簋酒,但因缺乏市场热度只能无功而止。
二三年前,我曾经在微信里做过一个问卷微调查,只提出三个问题,前两个问题只需肯定或者否定,第三个问题二选一。两小时之后得到这样的数据:第一个问题,你知道无锡人年夜饭吃五簋酒吗?回答知道的是15%,不知道的是85%。第二个问题,你知道五簋酒是什么意思吗?回答知道的是12.5%,不知道的是87.5%。第三个问题,你是从哪里知道五簋酒的?回答从家族长辈那儿听来的是12.5%,从媒体得知相关信息的是87.5%。由此可知,关于五簋酒的食俗在无锡民间已经渐次湮没,说明了五簋酒文化并未真正进入无锡民间的家族传承和民俗传承。
去年以来,我得到南方泉农民画家王新良和农民砖刻师王勇良兄弟的帮助,访得了许多五簋酒的线索。比如,他们兄弟俩的外婆上世纪40年代后期办寿酒,周边有些名气的六位乡厨全部被请来执勺,烧制了当时当地规模最大的一次五簋酒。稍后,我请王勇良邀约当地五簋酒大厨的后代以及会烧五簋酒的乡厨,见面深聊,了解详细情况,并在王勇良的支持下谋划了这次活动:复原传统的乡村五簋酒。
所谓五簋酒,其实就是以五碗荤菜为主,辅以冷碟和砂锅的酒席。簋,是一种古老的食器,经常与鼎配套使用,后来簋与鼎一起成为礼器。鼎为三足长方形,簋为三足圆形,都带双耳。古人在实际使用时,鼎和簋下方都可以烧火加热炖煮。通常,鼎煮肉食,簋盛饭食。民以食为天,这是食器可以成为礼器的内在逻辑。鼎,因为其体积庞大,工艺复杂,在古代被视为国之重器,楚王问鼎,问鼎天下,就是指诸侯或者群雄通过竞争来谋取天下统治。至于定鼎天下,就是指定都或建立新王朝了。相比于鼎的走向庄严崇高,簋却始终循着人间烟火气息,被紧密地引入了传统餐饮文化,可以使用铜制、木制、竹制、陶制等各种材质,式样逐渐向锅与碗的形制演化。
周礼,是周公辅佐周成王时制定的封建礼仪。周礼规定了周王朝的社会等级以及相应的礼乐规则,簋与鼎就是这种规则的文化体现。据周礼,祭祀和飨宴时以奇数的鼎与偶数的簋配合使用,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二簋,其数量的多少是使用者身份地位的象征,使用者各依级别,不可僭越。这个规则在春秋战国时期被破坏殆尽,低级别的人物用起了高级别标准的鼎和簋,多不胜多,例如湖北发掘了曾侯乙墓,出土了编钟和“九鼎八簋”,曾侯乙只是战国时代的小诸侯,这分明是违背周礼了。
五簋酒,显然不在周礼规范之中,所以我推测,只能是民间在食俗方面的演绎。因为用“簋”字而不用碗字,且旧习过年时才办五簋酒,显然与祭祀有关。所谓礼器,就是祭礼所用之器。按传统民俗,过年时亦是祭神祭祖时,而五簋就是祭祀所用之菜品。用簋而无鼎,意味着这是民间祭祀。在中国文字之中,五七九都是具有特殊含义的数字,七代表神秘,九代表最高,五则与五谷、五色、五行、五味、五子等相关,我以为它代表的是世界的普遍性,不高不低,不多不少,中正平和。以此而言,民间用“五簋”祭祀神灵祖先,正是最合适的。旧时民间在年底年初办五簋酒,这亦符合古人先祭祀后飨宴的文化传统。
簋从礼器衍化为食具
最早说到“五簋”的无锡人,是明末东林党领袖高攀龙。高攀龙曾因得罪皇帝和执政,被贬去潮州当了揭阳县典史。典史虽然官职微小,但仍免不了雅聚宴饮,晚明奢靡之风盛行,僻处一隅的潮州也患上了吃喝风,高攀龙提倡好友聚宴以五簋为限,但大家都不接受,只有文友萧自麓一直恪守,高攀龙在笔记写道:“归则自麓与鸿阳携酒西园,相约以菜止五簋,尽祛繁仪。时潮俗颇侈,萧氏诸郎皆谓不可,自麓见信,独守约言。”明末文学家王思任写过一篇《五簋斋铭》,阐述待客之道:“请则不敢,未能免俗。留则所愿,客今不速。飨或一牲,器不破六。惜命养廉,推心置腹。天地此数,人神共福。”器不破六,就是五,大菜不过六道,就是五道,点题了五簋。明末书法家倪元璐也写过一篇《五簋享铭》。他们提出的五簋概念,表达了对简朴生活、适度消费的倡导,所言“五簋”之簋,显然已经是碗的意思了。
徽菜中有“五簋八碟十大碗”,是安徽民间重要宴席的传统菜式。徽州盐商在扬州接待乾隆皇帝时大办宴席,在《扬州画舫录》的记载中,出现了“五簋碗”一词,满汉全席共分成五个单元,第一单元用“头号五簋碗十件”,第二单元用“二号五簋碗十件”,都是十碗菜,区分在于碗具的大小、海味与山珍。第三单元就用“细白羹碗十件”了。徽商兴旺的时期,徽菜席卷广大区域,仅上海、苏州、杭州一带,就有几百家徽菜馆,徽菜和徽商对于五簋的叫法应该对江南地区有较大影响。在乾隆皇帝下江南的饮食日志中,也有五簋十品菜肴的记载,乾隆所用的五簋是一种大碗,十品就是十种菜肴。
大灶加硬柴,烧起来火势熊熊,让人心爽。为了保证这桌五簋酒具有完备的传统复原意义,我们摒弃了所有现代灶具,启用了王勇良艺术馆里那口三眼大灶,灶膛里燃烧着木柴,一口大铁锅烧菜,一口大铁锅蒸菜,小灶上炖了一砂锅排骨。几十年的实践,使沈师傅成竹在胸,不紧不慢,风轻云淡地完成了这桌五簋酒的烹饪。
传统吃五簋酒都用八仙桌。沈师傅把九道主菜逐个摆上了桌,四个冷碟:花生米、绕肝、皮蛋和爆鱼。五个硬菜:东坡大肉,老烧青鱼、红扣鸡块、白扣卷鲜和红烧肉皮蹄髈。这桌五簋酒用的餐具,是王勇良收藏的民国鲤鱼盆,古朴扎实,与盆中菜品相得益彰,古意盎然。
秋天的阳光从艺术馆的漏窗透入,古雅的室内流泻着生动的光彩,八仙桌上的九道菜肴散溢着迷人的香味。大鱼大肉,活色鲜香,向来就是农业时代人们对生活富裕美好向往的寄寓。这桌严格依照传统复原的五簋酒,用它丰富的蕴涵把我们带入传统民俗文化的深厚意境。虽然参与这次活动体验的各位都从未见过传统乡村五簋酒,却都分明从这桌菜肴中感觉到了久违的熟悉和亲近,这大约就是与生俱来的文脉觉醒吧?
五簋酒里有无锡餐饮文史
从前吃五簋酒除了五个硬菜和四个冷碟,最后会加上一个砂锅或汤盆。还会根据办酒人家的经济条件有所增减,条件差一些,冷碟里的花生米会改用油氽黄豆,老烧青鱼会改用草鱼甚至鲢鱼,扣碗里垫的素菜多一些;条件好的人家会增加一份八宝饭,或将冷碟扩大到八个,甚至把红烧蹄髈里的肉皮换成海参,称为红烧参髈。
无锡方言有“一桌八斤”的老话,据传,说的就是烧五簋酒一桌要用八斤肉:东坡肉用四块大肉装一碗,蹄髈一只装一碗,白扣里的卷鲜差不多七八两肉,加起来就有八斤了。旧时农村就是如此,办酒宴总是以猪肉青鱼担纲,鸡鸭蛋辅佐,自家田里的菜蔬陪衬,而且,农村酒席的主办人家,总是尽可能奉上自家最好和最丰富的食物,表达出质朴好客情感。一桌五簋酒,基本就是那时乡村民众的顶级饮食标准了。
后来我们开吃时,四大块东坡肉只吃动了一块,老烧青鱼也只吃了四分之一。酒过三巡,沈师傅又加炒了两个素菜,一个菠菜,一个大蒜叶,这倒是很受欢迎。最后端上了那锅排骨萝卜汤,每人一碗新米饭,大家都吃得很欢跃。
这些年我在广东呆了比较多的时间。“吃在广东”,想要了解中国美食必须深入广东,我开着车,在广东珠江两岸各地到处“采吃”。广东民间过去最隆重的宴请是所谓“九大簋”,九是数字中的最高值,九天九地,“九大簋”是极言其饭菜丰盛和宴席规格高级,九道大菜,包括鸡鸭鱼肉、海鲜、山珍和蔬果等八道,最后是一道瑶柱栗米羹。广东人把这个餐饮文化传统保留了下来,上世纪80年代广东官方宴请来访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就用了“九大簋”格局:四菜一汤一点心一饭一甜品一水果,一共九样。
从菜品数量看,广东的“九簋”与无锡的“五簋”几乎一样,但广东人取大数“九”,无锡人取中数“五”,这两个数字合起来就是古代皇帝的“九五至尊”,取“五簋”而不取“九簋”,分明体现了无锡江南文化的温和气质。
无锡传统五簋酒的烹饪主要用炖烧蒸煮煎,食材纯是出自农家自产的猪、鸡、鸭和江南水乡随手可得的淡水鱼类,镌刻着鲜明的农业时代烙印。在五簋酒流行的年代,因为物质生产的不太丰富,它绝对是乡村的经典大宴,过年办喜庆大事时才会舍得花费置办五簋酒请客。20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农民生活大幅改善,五簋酒逐渐吸收各种新式菜肴,融入越来越多的汤炒菜,最终被新式宴席替代,消失于新旧世纪之交。作为一种以往生活方式的文化印记,它无疑是无锡地区餐桌上的珍贵文史。
无锡醉月楼目前是五簋酒的重要传承者之一,它的五簋酒制作技艺已经成为无锡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一家菜馆,醉月楼对传统民间五簋酒作了升级提升,比如,老烧青鱼变成了红烧划水,口感和价值比老烧鱼更好,各种菜品的烹饪手法也多有改进。去年夏季,法国巴黎有一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茶日暨首届国际食文化博览会”,江苏省食文化研究会携吴门家宴·经典苏州菜、江南老味道·五簋酒席、经典中国菜·太湖醉蟹宴、江南家乡味·春节团圆宴、时令家乡宴·经典淮扬菜等五款名宴荟萃赴会,主题为“非遗传承江南宴·千年一脉五簋酒”。但分析几款名宴可以看出,虽然历史上五簋酒在江南地域流行,但现在主要保留地是无锡了。如何发掘并发扬五簋酒的当代价值,使之成为无锡美食文化地标?这当是无锡餐饮的绝好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