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0版:二泉月·文学

兰陵人的性格

  | 戴荣里 文 |

  收到乡党邮寄来的煎饼和蒜薹,我迫不及待地吃了两个。煎饼可以卷尽天下佳肴,最好吃的还是煎饼卷蒜薹。我的故乡山东兰陵,是一个出兰花的地方,兰陵过去叫苍山,苍山大蒜就像苍山人的性格一样。假如你到兰陵去,县城有一座高高的大蒜塔,那是兰陵人性格的象征。兰陵人胆大敢干,历代皆有好例。

  我自小是吃大蒜长大的。兰陵人吃饭,一年四季不断大蒜,一顿饭吃下一头蒜,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带着蒜皮嗑着吃,外地人看上去有些蛮荒味道,苍山人自得其乐。少时,从外村到公社跑校的学生,带着煎饼和咸菜,吃饭时佐以大蒜,那是最好的美味。兰陵人的性格刚正,与常年食用大蒜有关。外地人享受不了的辛辣,被兰陵人嘎嘣两下子吃完了,看得外地人直翻白眼。我那时喜欢跟着大人采摘蒜薹(兰陵人叫扚蒜薹),要的是那份手感,自己采摘回来的蒜薹,和咸菜一起卷在煎饼里,吃起来要多香有多香。我家住在兰陵北部,那里是山区,蒜薹和蒜一般自己吃。兰陵南部的农民,喜欢大片地种植大蒜。南部是平原,适合大蒜种植。上海卖菜的菜农,百分之九十来自故乡兰陵。兰陵出生的80后导演张帆,从小感知了父老乡亲进军上海的前前后后,导演的电影《苍山》,深受城乡观众喜爱。

  兰陵人的性格与大蒜有关。吃蒜苗,卷蒜薹,嚼大蒜,养就了愤世嫉俗的性格。兰陵人喜欢拜把子,兄弟相合,拱手就拜把兄弟。因为拜了把兄弟,平时做事就难免向情不向理。大蒜养成的“非白即黑”的心理,让兰陵人不知道变通,直来直去地讲话,有话说在当面,不知道闪转腾挪,让兰陵人搞阴谋诡计很难。所以兰陵人做大官的不多,与这种火辣辣的性格有关。兰陵靠近徐州,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兰陵人在拉锯战中养成了坚硬的品格。“宁折不弯”是兰陵人的做事原则。小时常听大人讲“冻死迎风站,饿死不做贼”,也算代代相传的地方文化。一入兰陵地界,古朴之风犹然。倘若在小店喝酒,那些开怀畅饮的酒客,多能演绎祖先的豪迈。拜祖先所赐的基因,我也十分能喝酒,把自己喝出了高血压才罢休。兰陵人胃癌发病率全省最低,为何?常年吃大蒜所致。但中风脑梗者不少,全因喝酒吃咸菜过多所致。

  兰陵山区人实,和石头一样实。这与山区生活有关。山区人之间交往无所谓,要是与外地人交往,还是这种实心眼,十有八九要吃亏。当然,也与山区人的眼界有关。大山里,难得看到外面的世界。小时,有在外面工作的乡亲回家,说话小心翼翼,生怕被乡邻褒贬改了乡音;女孩穿好一点,要是再烫个卷发,一定被污成个不三不四的人。乡村伦理捍卫着自己的传统,也阻挡着外来文明信息的进入。今年春天回家,从屋顶看去,与我四十多年前离家时的乡村表情相差不大,心底还是透出一丝凉气。

  兰陵南部平原上生存的人多了一些变通,但比山区人好斗,不过多了一点计谋。北部山区的人和南部平原的人互相戏谑,公社化时期,向城的表叔去我们那里贩卖豆饼,我们称呼他们为“南蛮子”,去南乡走亲戚,他们称我们为“山老鼠”。这种戏谑带有些爱意,也概括了南北两地的生活区别。北部山区读书人少,匡衡、荀子之类,大概都在兰陵南部吧!当代人,考上大学的也是南部平原的多。有个少时伙伴还在开大车,年近六旬还像青年一样唱歌,每天写点顺口溜自娱。有时我想想,我的写作和他的爱好没有什么不同。兰陵南部的一个乡党,什么挣钱做什么,今年又干起了无人机、机器人、动漫,让我这个学科技哲学的人也跟不上他的步伐。

  兰陵有个酒厂,生产李白赞美过的兰陵美酒,我刚出来工作时,不过七毛二一瓶,现在的豪华包装,足以让酒鬼敬畏。李白倘若在世,也会小心翼翼,吟诵不出“兰陵美酒郁金香”的妙句来。荀子做过兰陵县令,他的《劝学》我都背不全。在有文化底蕴的地域,没有文化的后人不只我一个。回乡看到大腹便便的巨富,没有几个是读过几年书的。倒是读书熬瞎眼的“瘦猴子”,一个个满是乞丐相。我退休后,曾生出回家乡住一段的想法。我这种人,四不像,忘了家乡话,也没有钱去四处施舍,更不会巴结权贵,虽没烫发,却也戴了一副度数不高的眼镜,家乡的景物是有些看不清了。少年饮酒的豪情,早已不再了。我生在兰陵,北部山区养成的倔强性格,给了我一生的幸运与挫折,晚年值得回去,咀嚼这一生的往复吗?

  兰陵人还是不出来工作的好。爱恨情仇,诞生在乡里,湮灭在天地之间,始终保有兰陵人敢爱敢恨的性格。脱离故土太久,灵魂里就没有故土的气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