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8日,国家卫生健康委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育儿补贴的申领正式全面开放,对3周岁以下婴幼儿按每孩每年3600元标准发放。
一些年轻父母发现,诈骗剧本的更新速度,几乎和政策同步。短短几周内,量身定制的诈骗电话已经瞄准新手父母对育儿补贴的期待,精准锁定目标家庭。对方不仅能准确报出孩子的姓名、出生日期,甚至连申领金额都一清二楚。在层层诱导中,有人差点被骗输入银行卡密码,有人眼睁睁看着“奶粉钱”被划走。
“与时俱进”的电诈剧本
36岁的林尧(化名)今年刚迎来二胎,6月底顺利生下宝宝后,听闻有育儿补贴政策,她在支付宝完成了申请。
9月5日上午,她接到四通来自香港的电话。平时习惯拒接境外电话的林尧,心里不免生出一丝疑虑:“连打这么多次,应该是有重要的事吧。”电话那头的男子自称“育儿补贴发放工作人员”,核对宝宝出生日期和申领金额,并告知补贴3600元需分三次领取,如果三个月未提取,第四个月可一次性领取。林尧并不了解流程,便按照对方要求,在手机浏览器输入一串数字网址。
林尧记得,打开网页显示的是“国家卫健委网站”,填写完个人信息和账户信息提交后,网页显示“账户未开通企业收款功能”,需通过线上会议开通。对方又让她改用微信收款,询问她的手机是“苹果还是安卓”,并指引安装“TestFlight”和“办公e服务”两款软件。
她被引导进入一个“线上会议”,另一名“工作人员”接手对话,还提醒她不要接听其他电话。此时对方要求她打开微信钱包,林尧突然发现手机上方的录屏小红点,心里一惊,迅速退出了线上会议。
而王峰(化名)就没那么幸运。
王峰也接到归属地为香港的来电,对方报出他和爱人的姓名及身份证号码,引导他打开支付宝“查询育儿补贴金额”,同样以“没有开通企业收款”为由指引他登录指定网站并下载陌生应用。随后,王峰的手机屏幕出现“白屏”。他看不到对方在做什么操作,直到他收到银行卡金额转出提醒。
王峰这才意识到,在他输入验证码和密码时,银行卡上的5000元已经被迅速划走,对方甚至尝试办理网贷分期,将资金转入银行卡再准备转走。报警后,警方确认第一笔资金已被转入境内账户,第二笔因转向境外而被银行拦截。
信息泄露于何处?
年轻父母们都在疑惑,骗子们为何能够精准地叫出新生儿的姓名、出生日期,甚至连父母的身份证号和补贴金额都一清二楚?
2024年10月,上海市静安区检察院办理了一起侵犯公民个人信息案件。顾先生的孩子刚出生,他就接到一家摄影机构的电话,对方能准确报出妻子的姓名和孩子的出生日期,目的是推销婴儿百天照套餐。
警方追查发现,这些数据来自一家月嫂服务公司的内部人员倒卖。王某某系公司派驻某医院产科的文员,负责管理母婴信息,单独或伙同总公司文员刘某某,将近4万条新生儿母婴信息打包出售,三年间累计获利超过30万元。摄影机构法人邹某某购得信息后,再交给话务公司批量拨打推销电话。
行业“内鬼”是泄露公民个人信息的主要源头,上海市静安区人民检察院公益诉讼部门检察官刘国敏表示,这些人具有职务便利,在工作中可以接触到公民个人信息,继而利用职务便利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后将上述信息出售获利。
公安部今年公布的十大严打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犯罪典型案例显示,信息泄露的方式多样。
除了“内鬼”,还有通过技术窃取,定向投放木马程序,非法控制内部计算机,进而窃取资料;还有非法采集,比如冒充地图类App工作人员,以“帮商户开通旺铺认证”为名,骗取个体工商户的身份证号和联系方式。
除了被恶意窃取,个人信息“被动泄露”也让公众难以防范:使用公共Wi-Fi时,数据可能被窃取;某些App内置SDK(软件开发工具包)偷偷收集设备信息、通讯录等,还可能读取剪贴板中的验证码、链接;甚至随意分享一张照片,照片的元数据里就可能包含地理位置、设备信息。
隐秘的个人信息交易生意
北京一家信息科技公司的网络安全负责人张鑫解释,在隐私泄露的黑色产业链上,上游为提供技术支持的黑客,或者泄露敏感个人信息的“内鬼”;中游是“贩卖环节”;下游从事诈骗、洗钱等黑产。
上中下游之间早已形成了密切配合:中游根据诈骗需求,分层提供不同精度的数据,下游则依照“剧本”精准出击;诈骗成功后,下游会将经验反馈回中游,推动数据进一步清洗、标签化。合作模式既有“一条龙”团队包办所有环节,也有松散的分工合作,以分成的方式获利。这一条看似松散的链条,借着分工协作,完成了对公民个人信息的“收割”。
记者在海外社交软件上检索关键词“新生儿信息”,很快链接出多个群聊中的内容。其中一个群聊中展示了一张表格截图,共有60条信息,包含“新生儿名字”“出生日期”“性别”“母亲姓名”“母亲身份证号”“联系电话”共六项信息。记者以买家身份联系了这位卖家,对方称一条数据5元,他目前只有四川、青海和广东三个地区的数据,在他展示的一张截图里有14份表格,将近2万条数据。
在另一个名为“实时网购,贷款等”的群组中,记者看到,其中也有多份新生儿数据,每个表格中至少有1000条数据。在这些表格中,每一条婴儿信息中都包含2~3个电话。9月12日,该群组更新表格时备注,目前的新生儿信息有河南、四川、青海、广东、浙江。
这些在群里被发出来的表格,叫作“样本”。按照“行规”,买家觉得样本可用,就会成百上千地购买,交易一般通过加密货币进行。
记者随机加入多个“黑产交流群”,除了交易数据,群中还有很多人寻找合作。有的成员专门撮合买卖,有的充当中间人“找车”(为数据找出路),也有“车找料”(为买家找合适的数据包)。
当诈骗完成,最后的洗钱同样迅速。上海市静安区检察院检察官周梦梦经手的一起案件中,出现了所谓的“三方平台”。这种平台既与境外电诈团伙保持联系,又能在境内迅速调配银行卡资源,安排“车手”完成取现。诈骗团伙一旦掌握受害人资金流向,平台便立刻介入,提供有效银行卡账户,接收转账,再通过层层过账或兑换虚拟货币,将资金转移出境。
防护体系需要多方发力
“当前,电信网络诈骗犯罪已成为数量上升最快的刑事案件类型。”公安部刑事侦查局副局长郑翔曾在《电信网络诈骗及其关联违法犯罪联合惩戒办法》发布会上表示,作为非接触性犯罪,电信网络诈骗犯罪之所以能够实施,是因为有庞大的支撑电信网络诈骗违法犯罪活动的黑灰产从业者,通过出租出售电话卡和银行账户、贩卖个人信息、推广引流、程序开发、“跑分”洗钱等为电信网络诈骗违法犯罪活动提供帮助。
近年来,《中华人民共和国网络安全法》《中华人民共和国数据安全法》《中华人民共和国个人信息保护法》等重要法律中均涉及数据泄露问题。
但数据泄露从未停止。最高人民检察院数据显示,2024年全国检察机关起诉电诈犯罪7.8万人,同比上升53.9%;起诉利用网络实施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犯罪2458人。
关于案件追查难点,周梦梦指出两点:一是个人信息出售与流通高度隐蔽,掌握与交易这类资源的通常是“高层”人员,交易多在境外平台或匿名渠道进行,线上身份难以溯源;二是取证与认定门槛高,很多案件需要委托司法鉴定恢复和去重数据。
2024年12月1日,由公安部会同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工业和信息化部、中国人民银行联合印发的《电信网络诈骗及其关联违法犯罪联合惩戒办法》正式施行。
周梦梦认为,育儿补贴类诈骗既是信息泄露问题的直接后果,也是电诈产业链高度组织化、跨境化的产物。司法机关既要在刑事端追究主犯与参与方责任,也需配合行政监管、行业合规与社会防范,才能从源头和链条两端形成合力遏制这类犯罪。
刘国敏强调,司法只是最后一道防线,防护体系需要行政、司法、行业和公众协同发力。
王峰觉得,自己的经历就是警示。他说,这次教训让他认识到,家长群体必须更加警惕:不要轻易接听陌生来电,不要下载来源不明的App;储蓄卡最好关闭境外交易权限,并设置每日转账限额。
(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