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翼民
常常会怀念从前秋天的夜晚,那时的秋夜真的好美好美,虽然物质生活远比现在贫乏,但精神生活比之如今毫不逊色,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从前的秋夜,到附近的公园散步,爱听的是一片以蟋蟀领衔的秋虫的歌唱。古人所说的秋声,大概即此。真是造化的神奇,每临秋季,这秋声就如期而至,我能从这多声部中分辨出蟋蟀、金铃子、马铃、油葫芦甚而纺织娘的叫声,当然,晚蝉也不肯消停,要在空中引吭高歌,硬撑着与蟋蟀争抢主角。
然而,近年来秋夜散步中,秋声显见消淡了,甚至有一种不小的遗憾和失落,那就是另一大秋夜的景观——以小青虫为主体的飞虫的大会聚已基本消失。这是城市中消失了的景观,尚不知农村里还有没有?
过去,城市里的每处每地,一到秋夜,凡有灯光处辄有飞虫会聚的情景,尤其是一盏盏的路灯下,飞虫抱团成阵,极是壮观,远望之,像是一团烟雾,飘飘忽忽,颇多诗意。团团飞虫中多的是小青虫,还有飞蛾、豆娘、蚱蜢、飞蟀以及讨厌的蝼蛄。不过蝼蛄翅短体肥,飞不长久,飞着就坠到了地上,正好做了夜猫的点心;可趣的是蚱蜢和飞蟀,在灯下乱窜了几下,就朝你的头脸弹跳而来,便被你逮个正着。孩子们多半会把它们装在瓶子里消遣上一两天,然后喂了鸡和猫。我曾尝试过,将飞蟀的翅膀摘除,看它能否变成能鸣善斗的蟋蟀,却是陡然,这虫子一旦有了翅膀便好高骛远反不成器了;豆娘是飞虫阵里的“情哥情妹”,形貌清秀、姿态婀娜,总是不停地找啊找着,寻找着爱伴,跳起了优美的双人舞,而后不失时机地做爱。
团团的飞虫中,我喜爱的是最寻常的小青虫,它是多么的轻盈灵活,若缩小了无数倍的蚱蜢,一个黄昏在灯下不停地飞啊飞啊,不知疲倦,不怕晕头转向,直飞到天明,多数就地安息,了此一生。我怜惜它极其短暂的生命,赞赏它为了寻求光明而殒身不顾。
从前,我秋天深夜伏案看书写作的时候,小青虫就是我的客人、我的伴儿,总是如期而至,不请自到。那时的老房子多半不用纱窗,听凭小青虫们前来做客为伴。一般前来陪伴我的小青虫不多,十数头,也有一二羽豆娘,恰到好处,不乱哄哄地扰人,在凉爽的飘洒着桂甜的秋风中作灵动的点缀。那是一种很诗意的境界。思维正有些迟滞的时候,兀地一头小青虫跳到了书上或稿笺上,与你调皮地周旋,驱走了睡意,送来了清醒,撩拨起了几许的活跃。我不大忍心去掐死它,由着它飞舞跳跃。须知,它总共才一宿的生命,如果过早地断送它,不很残酷吗?
小青虫通常都陪伴着我度过一个个秋天的黄昏,当我掩卷入睡,它们犹在飞舞,直到精疲力尽,释放尽最后的能量,向黎明永别。不知不觉中,我的书籍和稿笺上会留下它们点点的残骸。
记得那时我正值创作的旺盛期,稿纸是一页一页地写,有时不小心就把夹有小青虫残骸的文稿寄了出去。有位熟悉的编辑看到文稿中小青虫的残骸后给我回信说:“小青虫的残骸见证了您写作的勤奋,您的文稿因此而生色……”我读后愈觉小青虫的可爱了。
如今,因为生态的变异,小青虫在城里几乎绝迹,况且我早已用电脑写作了,因而再也不会有小青虫陪伴我写作、在我文稿上留下残骸了——我勤奋工作的见证。所以我就格外怀念那些勤勉奋发的岁月,怀念秋夜灯下可爱的小青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