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太湖周刊·文学

守一袭蓝色入梦

  □江凤鸣

  远方是如螺的黛色群山,山顶上是高远湛蓝的天空,天空中飘着雪白的云朵,云朵宛若湖中渔船上的帆。这蓝天白云的景色,正浓缩在渔娘蓝底白花的裙服上。

  天空的蓝,湖水的蓝,渔娘裙服的蓝,叠加在一起,成了我脑海中,经久难忘的画卷。

  多少年来,我一直等着蓝色入梦。我喜欢蓝色。

  在我儿时的眼里,蓝色就是老百姓衣服的颜色。我成长的时代里,蓝色的服饰不仅暗喻着人们的低调与谨慎,也包裹着老百姓在贫寒中的一丝温暖和自尊。

  中国老百姓服装上的蓝,来自一种蓝靛草。用蓝靛草染布的技艺,在中国至少也已经流传了两千多年。东汉许慎的《说文》就记载着:“蓝,染青草也。”

  我的祖父是一个山村里的业余染匠,他挑着担子到四乡里去收白布,染成蓝色后再挑出去贩卖,用这家传的技艺,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维持着一家老小简单的温饱。

  小时候,我曾经问祖父:爷爷,为啥要把白布染成蓝色,染成别的颜色不好吗?祖父回答说:蓝色啊不挑剔,它可以做男人下田的肥裤大褂,也能裁剪成小媳妇回娘家的紧身衫裙。庄户人家的铺盖、枕头、包袱、头巾,都能行。

  蓝色实在是一种大众色彩,时时飘洒着朴素气息。那沉稳厚重的蓝,总给人一种居家的安全感,是老百姓过日子的合适选择。

  祖父逝世一年后,我报名参军。再后来,当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回到江南的时候,江南百姓的身上,已经是五光十色,百花齐放了。

  原以为来自山野民间的蓝色会在祖父辈就此失传,回到江南,我却有了新的惊喜。

  那年,我去湖州游玩,船入太湖深处,渔民们正在撒网捕捉银鱼。正当我看得如痴如醉时,湖面上忽然响起了渔娘们的歌声:

  网船阿妹会解愁,湖水当镜风梳头……

  我循着歌声,向船上望去,只见唱歌的渔娘,着一身蓝印花布的作裙,头戴蓝色包头巾,身姿婀娜,甚是妩媚。渔娘们的“作裙”,正是我自小熟悉的蓝靛色。这江南的蓝印花布,比北方的“土蓝”更加富有诗意,更加典雅。

  我在想:这典雅的蓝印花布源自何方?终于有一天,我追寻到了嘉兴乌镇。

  远远地就看见了染坊杆子上高挂的蓝印花布,那与蓝天和大海一样的颜色,微风吹过,蓝布摇曳,散发出淡淡的清香,挥发着水乡春光的明媚。

  江南的蓝布印有美丽的白色图案,用的是精美绝伦的雕花板。雕花板用坚硬细密的梨花木、枣木镂刻而成,用阳文与阴文两片将上好的纯白棉布加紧上色。雕花板的制作十分复杂,凝聚了数代江南工匠的智慧。鸟鱼花虫无不精美生动,线条色块无不光滑流畅。

  大诗人白居易诗曰:“成都新夹缬,梁汉碎胭脂”。印花布,在古时有个美丽典雅的名字:夹缬。

  据说,夹缬的印染工艺秦汉时就有,一直流传至今。隋唐两代,夹缬工艺成熟,宫廷民间都爱染色制品。宋代,夹缬成了皇家独用的贡品,朝廷禁止民间雕刻夹缬雕花板,不许印染彩色夹缬。于是在民间,他色尽退,唯独剩下了蓝色。

  山野里的蓝色,洗尽皇家的繁复华丽,去掉优柔造作,更显得活色生香,简洁而生动。

  蓝靛草——雕花板——夹缬——蓝印花布——江南渔娘村姑的“作裙”,这中华文明中的小小浪花,在历史的长河里,一直奔流不息。诗人说,一滴水也能折射出太阳的光辉。我要说,一朵浪花,也能追溯到历史文化的源流。固守住传统文化,就是守住我们中华文明的根啊。我愿这“夹缬”之美,能够躲过现代化潮流的冲击,代代传承。

  几十年不停地在大地上奔走旅行,我到过许多地方,许多的颜色,在逝水流年里变浅、变淡,在岁月流转中渐老、渐衰。唯有这蓝色,这天的颜色、这海的颜色,这江南渔娘村姑“作裙”的颜色,却愈久愈远,愈见光彩。

  水乡的蓝色,故乡的蓝色,就算你老了、旧了,也如陈年老酒,更加香醇;就算离得再远、再久,我也忘不了你那山野的气味、岁月的深情。

  今夜,我要安静地丢下所有的悲与喜、得与失,守一袭蓝色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