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8版:太湖周刊

童年的饼干

  如果不是“满30减5”的广告牌在眼前闪过,我差点遗忘了曾痴迷的这款名曰“闲趣”的饼干。

  慢慢地抿,唾液的分泌让小麦的原香在舌尖蔓延。小孩子的嘴巴像漏勺,饼干的碎渣往下掉,记忆中一只大手在下巴斜前方托着。等小嘴巴含化一块饼干,大手掌心的饼干屑被大嘴迅速吃掉,样子很像动画片中的骆驼在舔被人遗忘在沙漠中的食品碎末。第二块饼干的咀嚼开始。“爷爷,你吃。”小手从饼干包装袋里小心地抽出一整块,高高托起。爷爷笑着摇头:“天天,你留着慢慢吃。”童年的记忆大多模糊,闲趣饼干却是最深刻的符号。那个叫天天的小孩子,在小学门口、自行车上、晚饭桌前、公园长椅、游乐场里拆开一包包饼干,从最初心安理得地细嚼慢咽,到“耍点小心机”,像小松鼠似的,用门牙迅速切割,好让饼干屑更多地坠入大手掌心。

  上初中后,我的学校离爷爷家较远,校门口很少出现那辆老式自行车,以及高大身影里藏着的饼干了。我适应着一个人上学、放学,在校门口的五毛零食店流连。和爷爷的见面次数从一周一次,一月一次,再到半年一次。见面时,比爷爷先进入视野的总是成箱的闲趣饼干,成了一种雷打不动的默契。没错,我依旧喜欢饼干,还有芝士威化、巧克力果酱、牛奶曲奇、泡菜脆片,乱花渐欲迷人眼。人工香精的混合发酵物为我打开了饼干的花花世界。我一路向前冲,摩拳擦掌探索着新天地。而爷爷的身躯日渐佝偻,仿佛一把弯弓,而我早已是离弦之箭。

  对于我的成长和他的老去,他知道,他又不知道;我想说,我又不愿说。没有人能阻挡时光流逝,抗拒老去。当爷爷意识到身体机能的病变和头脑记忆的混沌,他开始喜欢回忆我们之间的事儿。哪怕后来在他的脑海里,我的脸都模糊了,饼干和童年时的天天都是清晰、有情感浓度的部分。断断续续的碎片,重新在阳光下摊开、翻转、拼接。有时,他提到我的一些糗事,说我暑假午休起来,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爬到他的床底下摸饼干盒子。我假装赖账。有时,我会笑他缺乏锻炼,步履蹒跚。遥想当年,他灵巧的一记后摆腿“活上车”,自行车的轱辘立马稳稳当当地旋转向前。我们需要彼此,才能拼凑起完整的曾经,那些不重要、不曲折、不戏剧化,但想留住的有趣记忆。

  不可抗力让全家人陷入悲伤。我们相信生老病死无法改变,也反复做“如果……那么……”的逻辑假设。如果我们平时轮流多去关心他的身体,阻止他明明得了糖尿病还不知忌口,多陪他出门散散步,那么爷爷的身体不会衰老得那么快……

  爷爷无法自理的最后时光,是在护理院度过的。一位老护工总结出一个无法考证的说法:每逢春节、清明、中元节(俗称鬼节),是院里老人们结伴离开的时间点。年轻人哪会相信这些。爷爷同房另外两张床上老人的面孔半月一换,爷爷这只“铁兔子”一直憋着一股气。就算常年躺在床上,就算皮肤一天天皱起,变成黑紫色,就算医生嘴里的“生命力”逐渐转变成“生命体征”,我们也希望他活着,活着就好。我买了饼干送到他的嘴边,他混沌眼球里有了点神采,可牙关紧锁,连饼干碎末都喂不进了。

  爷爷最后还是松口了,就在某个假期吐出维系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或许因为他知道孩子们工作忙、学业忙,想一家人整整齐齐地送他,又担心耽误孩子们正事。他就是这样的一位老人啊,彻头彻尾的善良。

  疫情暴发之初,如何劝说家里老人做好防护措施,成为备受关注的舆论议题之一。刷着网络段子,我内心竟生发出细微的羡慕。我在想,如果爷爷在世,他是个固执的老头子,那么在这段从天而降的加长版相聚时光,我会怎么说服他、照顾他,陪他陷入回忆,创造回忆。我在想,如果他也去超市里囤货,会不会又成箱地买回闲趣饼干呢?想要他知道,今年是我不碰这饼干的第六个年头了。

  □周天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