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东
总有那一颗颗丰富而深邃的灵魂,他们的目光在滆湖的最深处驻足、流连和徘徊。
时光回溯到北宋年间,一代干才能臣蒋之奇,与苏东坡、单锡两人,于嘉祐二年(1057)挽手同登进士。坡公是四川眉州人,蒋、单同为江苏宜兴人。天涯月白,松风竹炉,文人筋骨,江南特有肌理中的软绵与硬朗,一再成为三人精神地理上的宏阔背景。大约是第二次被贬之后,坡公终于在蒋、单二人的多次诚恳邀请下,开启了风尘仆仆的江南之行,目的地是宜兴。那应该是一个秋风飒飒、月明星稀的夜晚,江南博大的土地、阳羡温润的气场、滆湖流连的烟波,向着坡公这位人间赤子一再展开那温暖的怀抱。青山隐隐,水波轻漾,渔火点点,苏、蒋、单三人泛舟滆湖,品尝着鱼虾、野鸭、湖鹅。一时间,坡公感从中来,缕缕乡愁油然升起。
三人饮酒尝鲜,诗文唱和,暖暖的湖风,抚慰着坡公这颗饱经沧桑却依然昂扬的诗心。
在滆湖,在桑庚,在善卷。在水上,在山中,在林间。坡公聆听着江南的茕茕私语、阳羡的如歌岁月,写下了那首著名的《初归阳羡,子由从歙溪来,与邵梁父子单锡兄弟同游张公,惜别子由》:“鸭头春水绿如染,水面桃花弄春脸。衰翁送客水边行,沙衬马蹄乌帽点。昂头问客几时归,客道秋风黄叶飞。系马绿杨开口笑,傍山依约见斜晖。”文字和思想,几乎穿越了时光中所有的窟窿与裂缝、孤独与爱恨,渐渐汇聚成一条条漫漶的南方文学之河。
坡公此行,收获着他一生中最丰盛、最宝贵的财富,也作出了他一生中最重要、最值得珍视的决定:买田筑室,终老宜兴。坡公在宜兴有多处田产,其中有一处,就在滆湖东岸的塘头村。“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随物外游。有书仍懒著,水调歌归去。筋力不辞诗,要须风雨时。”一首《菩萨蛮·阳羡作》,将一个超然淡定、风华旷世的坡公活生生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千百年以后,人们依然可以触摸到那颗跳动着的心脏。如果不是后来再度遭贬而离开,坡公是完全可以实现他终老阳羡的夙愿的。
坡公徜徉阳羡的时间,是短暂的,也是漫长的。一首《菩萨蛮·阳羡作》,一首《凤栖梧·荆溪写景》,一首《橘颂帖》,仅仅这三首词,便足以奠定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将江南宜兴作为精神之乡、文学之源的影像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人们面前。如果一定要给阳羡梳理一种品格、追溯一条文脉、钩沉一个故乡,那么,高塍这个太湖之滨的南方小镇,这个与长江支流相依相偎的江南水乡,便在迢迢碧水和潋滟波光中悄然开启了文学的故土、教育的家乡。
历史也没有理由忘却一个人,他就是坡公的莫逆之交蒋之奇。当人们把目光长久地投注于滆湖、投注于蒋之奇的时候,便会发现,蒋氏这个江南宜兴的望族,这个累代英才辈出、一族八代出了50多位进士的大家族,有多少人生的密码和教育的基因,深深地蕴藏在高塍的沃土和滆湖的碧波之中。蒋之奇曾祖父蒋宏谨于23岁英年早逝,曾祖母史氏“誓不改嫁,寡居课子,窭甚不堪,乃育鹅为生。朝纵去湖,暮扬竿为岸,则鹅群毕集”。史氏这位伟大的母亲,终生栖息在滆湖之畔,养鹅为生,养育后代,课子读书,儒雅学风,惠及乡邻。其孙蒋堂率先脱颖而出,成为有宋以来宜兴第一位进士;曾孙蒋之奇又进士及第、官居枢密使;后人亦得江南风气之先,学有成就者不乏其人。
关于滆湖,蒋之奇还曾写下《题蒋庄养鹅墩》一诗,泛舟,养鹅,读书,人生的密码、教育的基因,也就在一首诗中不经意间和盘托出了。是的,鹅的文雅、鹅的气度、鹅的诗情,全都在那浮水的白毛中不动声色地释放,一种持之以恒的气度,经由滆湖温润的土地,渐渐润泽每一位读书人,并由此坚定地贯穿其一生。
读书声,讲学声,劳作声,化作南方小镇高塍、江南水乡滆湖上空一朵静谧的硕大的祥云,让人久久为之神往……
滆湖之水,潺潺流淌,也不知流了多少年。到了清末,南湖之高塍,早已有了一座滆南书院,民国时改为滆南小学,新中国成立后改称高塍小学。共和国高教部部长、清华大学校长蒋南翔,台湾中央大学校长虞兆中均毕业于滆南小学,并从这里走出,成为中国教育界的一代宗师。
蒋南翔、虞兆中,这是高塍的双子星座,也是坡公的化身、蒋氏家族的余韵。耕读传家、崇文尚德,让滆湖在漫漫岁月中铸造出一个万世滋养、千秋功业的名字:高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