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太湖周刊

江南雨中的伞下人生

  □吴翼民

  江南人一年到头离不开伞,春雨绵绵、夏雨嘈嘈、秋雨淅淅、冬雨霏霏,四季都有雨,并且有时这雨还持续不断,如黄梅天,孩儿脸说变就变,半是斜阳半是雨的,能免了伞么?再者,即使不下雨,逢上个三伏酷暑,火毒的太阳当空,更要有把伞撑开抵挡下。由此,伞对于江南人而言是不可缺少的呢。

  我姑且称打着伞的生活为伞下人生。孩提时打的大抵是油纸伞,也偶有油布伞。经常喜欢驻足看制伞作坊一道道制作的工艺,闻着桐油的香味,看一把把撑开的伞在马路边晾开,如一只只硕大蘑菇盛开在童话世界。沿街也总有修伞佬的叫唤声,敲开了深巷的一扇扇门户——油纸伞太过纤弱,价廉、撑着好看,有些诗情画意,但是经不起横风骤雨,破了、豁了、喇叭了,让修伞佬一拾掇,又轻盈盈上街啦。那些年,竹竿支起的油布伞很扎实耐用,但偏贵,金属支架的洋伞更加稀罕昂贵,寻常百姓是用不起的。一段时间油布伞唱了主角。然则像多子女的家庭,孩子们在校读书,油布伞根本不够用,家里备上两三把已经够奢侈啦,只要不洒雨滴,上学娃总归不会带伞,伞得让父母祖母他们出门用嘛。

  这天气也真是怪,每每临放学时雨会骤然卷来,这当儿学校门口会挤满了送伞送雨鞋的家长。家长们打着伞、伸长了脖子,望着涌出校门的孩子,在“沙沙”雨声里呼唤声声。我料得总是母亲前来送伞,也在杂沓人群中瞅见了她腋下夹着伞和雨鞋的弱小身影,却故意避开她的视线,“嗤”地溜之夭夭,宁肯脱下布鞋朝腋下一夹,顶着雨、打着赤脚逃回家去。为什么这样任性?怕母亲将一双祖母穿的小脚套鞋让我穿上,怕母亲让我与她合伞而行,当然也怕她让我打伞与同校的妹妹合伞回家。须知母亲是个家庭妇女,从未到单位上过班,模样儿远不及绝大多数同学有单位的母亲那般时尚,同学母亲的胸前别厂徽,插自来水笔,我的母亲什么也没有,还穿传统的大襟衫,我不愿与她合伞。

  然而,母亲的伞却为我遮风避雨。一次冬天我去租小人书,背着西北风走路,不慎一跤跌断了手骨。这天大雪纷飞,母亲好着急,急忙打伞陪我去看伤科,一把油布伞把我遮个安稳。到了伤科诊所,我蓦然发现母亲大半边身体积了雪花,濡了个湿透。这时我才感受到伞的温暖,母亲的温暖。

  若干年后读短篇小说《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许多情节抑或细节都淡忘了,唯独结尾处难以忘怀——高女人去世后,逢到下雨天气,矮男人打伞去上班时,可能由于习惯,仍旧半举着伞。这时,人们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那伞下好像有长长一大块空间,空空的,世界上任什么东西也填补不上。

  这便是伞下人生。原来,伞下罩着那么深沉醇浓的人间真情!

  伞下见真情,我也有相同的感受。凡遇雨,我和妻子出门通常合伞而行,无风小雨尚无妨,一把大伞足矣,然而有时雨下着下着就忘乎所以了,风也加盟。此时再大的伞也难抵挡啦,只要我撑着伞,总是大半偏向她,宁肯自己舍弃“半壁江山”。她发觉了,就抢过去由她“执掌乾坤”,那么“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就轮到她哩。或者说,只要有伞遮着,在伞下,我们会依偎得更加亲密无间,这得感谢伞呢。曾听得恋爱时的男女就喜欢合伞而行,并且最好伞愈小愈好,彼此便可愈偎愈紧。因此有的年轻人偏爱买小伞。其情愫大可赞叹也。

  我姐曾跟我说过一件往事——姐夫是名牌高中的数学教师,时常接待前来求教的学生。那会儿可没有有偿补课,纯义务性的,他又顶真到了痴情程度,星期天在家里替学生补课,结束了还要送学生到楼下。一次到了家门外仍异常投入给学生解答难题,不知不觉天上飘下了雨滴而浑然不觉。姐姐在二楼探首窗外看到了这一幕,呼唤他们却不回,急中生智在二楼窗外为他们打起了伞,一如临时支起了雨篷……好有趣又有情的画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