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太湖周刊

年糕和年团

  □吴翼民

  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腊月到了。吃过腊八粥,客堂的天然几上的两只胆状花瓶就插上了红红的天竺和蜡黄透香的腊梅了,屋外也断断续续飘起了腊雪,屋顶的积雪“炀”过一层又积了一层,那就预示着快要过年了。

  天上断断续续下雪,我家厢房里也“飘雪”,那是在磨粉,为做年糕和年团磨粉。几房聚居的大家庭,得磨好多好多糯米粉呢。磨粉的任务由我们弟兄几个来完成。一具小石磨预先请石匠锻了个利索,(锻:将磨平的纹路凿清晰)它便抖擞起精神没个闲暇,整日轱辘辘飞转,磨干粉,也磨水粉,干粉蒸糕,水粉做团子。干粉磨后要筛,水粉磨后得挂——将乳白色的浆液灌进纱布囊里,悬着,水滤去,粉存焉。这粉也称之谓“挂粉”,特细糯,老人食时需小心,不然会粘掉牙。那时哥哥们都上学,恰逢期末考试,就边牵磨边温课,温课乏了,就甩个谜子出来猜猜——

  石山低,石山高,

  石山腰里雪花飘。

  无疑,谜底就是“磨粉”。还有许多谜子,大多是即景而就的,如望着窗外的飞雪甩一个“雪谜”:“天上乌蒙蒙,地上一个洞,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之类。未入学的我,在石磨边上得到了许多民间文艺的营养和乐趣。除此,还有“犒赏”——吃筛下的粉渣煎的饼。那饼很香,也很富质感,比正儿八经蒸的糕好吃,多半因为这是自己劳作的成果。

  当我们牵磨到了尾声,母亲和伯母她们蒸糕捏团就拉开了序幕——松糕、猪油糕、南瓜糕、桂花蜜糕、肉馅团、豆沙馅团、萝卜馅团、茧团……我们围绕于她们的身边,一是吃刚出笼的“长粉”——蒸熟的糯米粉,长辈们乐意拧一团热乎乎的“长粉”递给孩子们吃,说是吃了“长粉”啊,孩子就会快快成长,一如吃了“发面”的馒头,会快快发育一样(当然对于大人说来,“发面”兆着发财哩)。那时孩子们忌着“发育”两字的,谁发育了就会成为嘲笑对象哩,尤其是女孩子,胸口也微微发酵了呢,好羞人;二是我们围着长辈看蒸糕捏团,是盼望着她们给孩子们点朱砂红。长辈们在孩子眉心点上朱砂红,甭提有多好看,于是有着一点红的白嫩的脸蛋与有着同样一点红的白嫩的茧团交相辉映。茧团状茧而无馅,吴人重蚕桑,过年做茧团兆着蚕能成茧。吴地许多地方过年必蒸茧团,寄托着蚕农的希望,希望蚕能顺利结茧,于是蚕家在“唱年”的词里有“白大蚕到人家屋里去,大胖儿子到自家床上来”,“白大蚕”是不结茧的“僵蚕”,这“唱年”有着小农经济的味儿,早已不再唱了,但做茧团的传统倒是传承了下来,并从乡下蔓延进城。

  腊月蒸糕捏团的喜气一直要延续到小年送灶过后,那些成品就摆放在厢房里,溢出了团团喜气,天气冷,可以存放到元宵,想吃,就取一点儿蒸蒸。其后再次动用糯米粉是在年夜饭后守岁之时了。

  大年三十,吃过年夜饭就举家守岁。这时有了分工,父亲和叔伯他们去挂祖宗先辈的“喜神”图轴、备供品,并准备放“开门爆竹”,老祖母则打开了话匣,说些过年的吉利话和过年的故事,母亲和伯母她们则摆开阵势搓汤圆。苏州人正月初一吃的汤圆不放馅,叫作汤水圆,容易搓,我们孩子就轧热闹帮着干。但必须剪清指甲洗净手,还要擤干净鼻涕,否则不许参与。

  在搓汤圆时母亲她们教我们搓捏各自的生肖动物。我属猪,尚不难捏,属龙属猴的就有一定的难度了,捏生肖为图吉利;除此还捏元宝,那为的招财进宝;又捏笔捏书本,那为的读书聪明;母亲则亲手捏了个秤砣,她说啥人吃着秤砣,必定是个笨坯。

  在一片欢娱祥和的气氛中汤圆搓好了,看看成品真是有趣,漆盘里汤圆堆中一只只粉白的小动物、元宝,还有笔啊书啊,最显眼的就是那只大大的粉秤砣。我们兄弟姐妹彼此巴望着对方吃到它。

  一宿无话,大年初一早上醒来,一片互道恭喜后就吃汤圆,都急急在自己的碗里翻掏着,都暗暗地高兴,伸长脖子看别人的碗里,期冀能见了那物,然而每个人找来找去就不见那秤砣。一旁的母亲笑着说:“秤砣逃走脱哉,看来你们一个也不会变笨坯哉。”(其实是母亲预先将它捏碎重做了书和笔。)我们听后怡然而乐,觉得汤圆更加香甜。

  ——好一幅阖门团圆、举家高兴的画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