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太湖周刊

遇见凡尔赛

  □周天竞

  2020年,这个年份很特殊,我的阅读长旅有些特殊遇见。遇见凡尔赛,是我蜗在大学图书馆之余的阅读偶得。

  凡尔赛,从16世纪的法国宫殿,到2020年的中国舆论场,历史遗迹、人气漫画、集体书写等的推波助澜让“凡尔赛”三个字注入新的灵感。在建立虚拟人设的社交场域,“凡尔赛文学”以一种虚伪的谦虚塑造优越高级的人设代指,引发全民狂欢的话语生产,这场跨时空、跨国界的“文艺复兴”远超其搞笑和反讽的本质,勾勒着当下生活。

  2020年12月,《咬文嚼字》编辑部按惯例公布年度十大流行语,“打工人”“凡尔赛文学”“内卷”均榜上有名。正因为“一切的语言状态始终是历史因素的产物”,流行语如同颗颗胶囊,浓缩特定时期的情绪、心态、文化与集体记忆。麦克卢汉预言,人们进入电子时代后将重新部落化,如今以“趣缘”聚合的各种网络社群和圈层,每时每刻都生产着新话语。在同时代背景下诞生的流行语哪怕指涉不同事物,也存在若隐若现的关联。比如,“内卷”原本被历史学者援引形容小农经济没有发展增长的现象,如今竟适用于任何竞争激烈的场合;“打工人”的表述自商业平台的营销策划而生,迅速裂变成年度最热的自嘲用语;“凡尔赛文学”一夜间当作低调炫富形象的新代名词。如果用造句思维将以上三个词汇串联成一条逻辑自洽的流水线,那么在纷扰的都市职场,日常生活的刻意呈现或许为积累社交货币的一条捷径;而努力工作以实现阶层机会不断收窄招致的普遍焦虑,以及因精细化专业分工而被日渐消磨的热情,亦是不可逆的现代化症候。

  “凡尔赛文学”走红网络,我重读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的《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现》,再次惊叹于经历一个甲子年的冲刷和媒介生态巨变,这部西方经典依然在当下熠熠生辉。它既是戈夫曼辉煌学术生涯的起点,也提出社会学的核心理论之一——拟剧论,用囊括表演、剧班、区域、不协调角色、角色外沟通和印象管理的一整套术语,精妙阐释了人际关系和社会生活的符号互动逻辑。正因为运用大量戏剧术语和表演隐喻,拟剧论因自我呈现的伪善、造作和欺诈受到批判,这点在“凡尔赛文学”标签泛滥的娱乐化嘲讽里可见一斑。事实上,在高度媒介化的社会里,“展演性”成为一种生存方式和社交货币,乔治·桑塔耶那笔下的“面具”随处可见,这种“吸引人的表达方式,是极妙的感情回声,又是忠实可信的、谨慎的和至关重要的。”而舆论对“优质面具”的消解和抵抗,将矛头直指富裕阶层的微妙敌意,与贫富差距的社会生态脱不开关系。阶层流动感知停滞的现实焦虑,使得人们转向虚拟空间,通过自我呈现与互动反馈进行娱乐消解与认知协调。

  从“名媛拼单群”到“凡尔赛文学”,再到“早安,打工人”,这些词以及衍生而出的口号、段子、表情包,其最有趣之处在于话语自带的反讽与解构。爱德华·霍尔在《无声的语言》中将世界文化划分为高语境和低语境。在中国这样的高语境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协商与共识往往以听懂“弦外之音”为前提。相对负面的社会现象能够以流行语的形态被指认和名状,意味着人们对社会分化、分层、分等的焦虑和不满对象化、问题化,本身就是一种可喜现象。相比抨击“凡尔赛文学”喧嚣背后的无尽空虚,不妨设身处地观察“小人物”们的喜怒哀乐再下定论。

  翻阅“凡尔赛文学”,可以关注日本漫画家池田理代子在《凡尔赛玫瑰》里用大篇幅描绘凡尔赛宫的纸醉金迷,但鲜有人知的是凡尔赛宫虽极尽奢华,但并不适宜居住。据史料记载,其中500多个房间无一处厕所或盥洗设备,贵族们洗漱排泄都得出宫解决,这一细节生动验证“凡尔赛”华而不实的本质。超出想象的奢华与违背常识的不适感,或许是凡尔赛宫与“凡尔赛文学”最大的共同之处。很多人抵触遇见“凡尔赛文学”,实际是厌恶炫耀性的“自我呈现”,并非完全否定“自我呈现”本身。日常生活的自我呈现,无论是现实还是网络,真正价值在于借助外部对话不断自我反思与整合,进而正视和认同自我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