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义良
六十多年前,父亲年方三十,但已有二十来年的农龄。
有一天,他起得特别早,大步流星,赶赴邻县的一个集镇。第二天,父亲牵着为社里买的一条大水牛,一前一后,跋涉百里返程。
父亲满头大汗,一进家门,草帽还来不及脱,就匆匆从水缸里舀了一碗水,一饮而尽,接着又舀一碗,又是一饮而尽。
母亲心疼地说:“渴成这样路上喝啥了?”父亲说:“牛喝什么,我喝什么。”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大牛和父亲,成了一对亲密的搭档,开始了相伴耕耘的历程。
那时,大牛与父亲一样,正当年富力强,浑身迸发着旺盛的干劲。
你看它耕田,那个精气神啊,铁犁深深,泥土斜飞,好像一卷卷黑色的波浪。前行,然大牛默默,无声。你再看它灌溉车水,多轻松啊,只听得水车吱嘎,渠水哗哗,然大牛默默,无声,不停地转圈前行。
不过,大牛有时也会忍不住露一身勇力哦。特别是人多参观它耕耘的时候,它那副得意的神态,分明是一半在走,一半在奔。
大牛渴了,就喝一口沟里的水;大牛饿了,就用舌头捞一把田边的草。干活时显得调皮而又灵性。休息时,大牛走到岸边啃一会草,父亲就坐在毛草地上抽一支烟,眼睛不时地注视着放了缰绳的牛。面前是碧绿的溪流,背后是起伏的青山,远处的天边,是火红的夕阳和晚霞……简直就是一幅巨大的天然油画。大牛,在画中饮,父亲,是画中人。
有好多次,父亲把缰绳交给我,让我去放牛。开始我还挺紧张,总把绳子放到最长,尽量离牛远一点,但大牛对我可友好呢。渐渐的,我也融入了大自然的画卷,融入了这美丽的风景。
夏去秋至,冬尽春来,一晃就是十年。大牛和父亲,结下了深深的感情。
牛虻用尖利的嘴巴刺破牛皮贪婪地狂吸鲜血,大牛甩角、甩尾也是徒劳。这时,父亲会麻利地折几株粗壮的象草,横扫、直打,再抬起脚把跌落的牛虻踩进泥土。老牛身上有被牛虻叮出的伤口和血痕,父亲就抓些柔软干净的草叶,小心翼翼为它擦拭血迹。父亲经常抚摸大牛背颈处两道“人”字形的老茧,又长又大,又厚又硬。那是与牛轭长期挤压碰撞而成。对父亲来说,那是大牛几多春秋辛勤耕耘的功劳印记。
遗憾的是,岁月从来无肝无心。大牛好像突然间老了,它的几个蹄子外壳脱开,每当行走时泥浆灌进,痛苦无比。原来强壮的身躯,终于抗不住疾病,倒了下去。在生命的终点,老牛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它上千斤的身体,为人类奉献一餐美食。
杀牛的屠夫请来了,脸色阴沉可怕。杀牛的屠刀磨好了,刀刃雪亮锋利。在生命的最后时分,老牛那噙满泪水的眼睛,或许正热切地盼望着,那个搭档十年熟悉的身影,能够神奇般地突然现身,成为它生命中“贵人”和“救星”。
老牛倒下了,那瞬间喷涌的热血,结束了它辛勤忙碌的一生。
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了,40岁的父亲,他隐在众人身后悄悄地看着老牛,脸上挂着泪水。
如今,我也年逾古稀。但永远无法忘记大牛和已经远去的父亲。
大牛和父亲,一个为畜,一个为人,十年相伴,十年耕耘。日积月累,我竟意外地发现了他们有着某种相似。在大牛身上,我好像感悟到了些许人的品性,而在父亲身上,我更是深切地感受到了那种牛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