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翼民
有次和朋友去郊区一家农家乐餐馆用餐,吃的都是春天农家的时令菜肴,拌马兰、炒枸杞、香椿芽炒蛋、芫荽银鱼豆腐羹、春笋塘鳢鱼、荠菜鲜肉大馄饨……色香味都透出春天的气息。席间突闻店主一声“响堂”吆喝:“农家鲍鱼蒸腊肉来哉——”
我寻思,鲍鱼可是“海珍之冠”哩,大抵在高档餐馆才有其踪影,何以会现身于此?待“农家鲍鱼蒸腊肉”上桌,大家细一看,不由“扑哧”笑出声来——这分明是最家常的“螺蛳蒸腊肉”嘛。店主见我们讶异,笑着回应道:“‘清明螺,赛过鹅’,这么美味且营养丰富的螺蛳难道不可以和海鲜中的鲍鱼相提并论吗?我们乡下就把清明的螺蛳叫作‘农家的鲍鱼’哩。”
我与诸友皆称赞这个名儿起得绝、叫得响,名副其实:在江南寻常百姓心目中,清明时节的螺蛳肥美却价廉,称其为草根之鲍鱼,何等的贴切!
江南太湖流域多的是河湖港汊,水多且温润,适宜鱼类和蚌螺类水产的生长,尤其是太湖本身,水浅水柔,是螺蛳最佳繁衍处,要说肥美,太湖螺蛳最为出名。
30多年前的春天,我在太湖边的党校住过3个月,每天清晨到湖边散步,总会看到滩岸处密密匝匝爬满了螺蛳,只要弯腰去捡,一会儿工夫就能装满一大碗。起初我们并不在意,后来看到附近渔民家的孩子都赤着脚来捡取,就跟着捡,回去剪掉它们的屁股,拿到食堂,下油锅爆炒,酱油和葱姜料酒一放,真是又香又鲜又肥。许多学员与我一样,也捡螺蛳,也去食堂加工,多半还在周末放假时捎回城区的家中。那些日子,几乎天天享用“农家的鲍鱼”,太湖惠我们可谓丰厚也。然而前些年,因水质不佳,太湖螺蛳少了许多,质量也有所下降,甚憾。好在广袤的江南水域都产螺蛳,苏北出产的螺蛳大量涌向苏南,螺蛳依然价廉物美。近年来经过治理,太湖水质趋好,螺蛳又多了起来,甚喜。
回想从前,苏州无锡这些靠着太湖的城市,临近清明,卖螺蛳的小船就在小河里游弋,沿河居民便叫住那船,几分钱称上一斤两斤,放入盆桶,滴几滴菜油,养个一天半天,最好是养过夜,那些小精灵会循着菜油香探头出壳,附在身上的泥腻脏物也就带了出来,吮食螺蛳肉的时候就放心笃定了。苏州人把夏夜的惬意描写为“风凉笃笃,咸蛋嗑嗑,螺蛳嘬嘬”,可见嘬螺蛳是非常美妙的享受。苏州人还把熟螺蛳形容为“罐头笃肉”,十分形象。螺蛳壳喻作罐头(砂锅),螺蛳肉就是所笃之肉了。
在江南,经营螺蛳生意的多半是女人,被唤作“螺蛳娘”。这称谓与“绣娘”“船娘”“琴娘”等“姑苏十二娘”沾不上边,但俗得可爱,俗得有味。我小时见过许多“螺蛳娘”,她们耙螺蛳、剪螺蛳、卖螺蛳。因螺蛳卖不出价钱,男人不屑为之,便让女人去劳作,女人倒也乐意,卖的钱可以贴补油盐酱醋和针头线脑、孩子文具之用。
除了生螺蛳,也有提篮卖熟螺蛳的,她们操着吴侬软语“阿要吃酱油热螺蛳啊——”,走街串巷,颇具风情。价格特便宜,一分钱可以买得一勺,够消遣享用半天的,城市平民的佐酒菜多半就是它。造化生成螺蛳这样的美味真是对平头百姓的一大眷顾,贫困人家也消费得起。农家乐店主把螺蛳形象化为“农家的鲍鱼”,我由衷认同。
螺蛳在清明时节最肥美,过后则多半要产小螺蛳而变瘦了。吃螺蛳,妙在一个“嘬”字。“嘬”即吮食,吃螺蛳肉的时候,鲜美的汤汁也一并吮入口中。有人喜用牙签挑食,欠了那一口汤汁不说,还少了极富情趣的吸溜声。行家把美食形容为“色香味声”四字,前三个字好理解,也能做到,后一个“声”字其实大有讲究。比方铁板烧和锅巴汤,就很有“声势”,鱼、肉置于滚烫铁板上的一声“刺啦”,多么催人食欲;刚出锅的锅巴放进沸汤里的一声“哔剥”,多么吊人胃口。几人围坐嘬螺蛳,此起彼伏一片吸溜声,多么热闹!这般说来,嘬螺蛳显然比吃鲍鱼更有情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