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红蕾
从少年起,陶渊明的诗便入我心。其文字直白质朴,读来不费力甚觉自然。更妙的是,它们构筑了清新的田园意境,令人神往: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常常陷入某种憧憬,自己离开钢筋水泥的屋子,来到泛着泥土气息的乡野,感受劳作的踏实与快乐。其间亦不乏审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乃浑然天成的水墨画,在心间一点点洇开来。而《桃花源记》中“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完全是令人身临其境的微电影,亦幻亦真。
少年,青春,接着被时光带入中年。回望那些青涩唯美的日子,渐渐发现对陶诗的解读只是往日情怀的映射。中年正值肩挑职业与家庭双重责任,品味过各种酸甜苦辣,于是看待周遭的目光复杂、多维起来。此时重新走进陶诗,现实种种一一勾勒其上:渊明并未因不想做官而立马辞职,相反曾在官场浮沉十多年,其间的身心纠结可想而知。一方面不愿迎合,盼着活出率真,另一方面还得考虑一家老小的生计。无论精神多么高洁都须有物质作底,生而为人终要“为稻粱谋”,因此大部分人只是遥望彼岸的归隐。
可他真的做到了,同时以《归去来兮辞》作为永恒的纪念。不过,中年的我不再天真地以为他从此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而在“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中读出他不擅农事,庄稼种得不咋地。公元408年,一场大火吞噬了他的房屋,全家人只好暂时栖身船上,后被迫迁居。晚年时家境更加败落,他向邻人乞酒,记录并感谢友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接济。
然而,他总是那么旷达,你在诗文里找不到丝毫的抱怨诉苦。这其中有令人钦佩的责任感:既然自行做出了选择,便接受所有的结果!贫穷的另一边是自由,他用作品描摹这份享受: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他喜欢与人结交,比如“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他突破彼时建立于血缘亲疏的人际关系,写下“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的句子,让人感动。
人到中年,渊明在我心中的形象更为立体丰满。他不仅是田园诗人,还称得上是一个思想家。他笔下的“桃花源”固然乃理想世界,却表达出了任何年代人们的渴望——安居乐业,怡然自处!他参透生命的本质,用“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等诗句助人放下生死焦虑,从而乐天达观,立于现实的土壤过好每一天。
渊明,可谓中华最负盛名的文学家之一。不过,其名主要自宋代发扬光大,在当时并未获人关注,想来他也不会为之挂怀。他所做的,是一头脚踏实地躬耕田亩,另一头逍遥自在畅游桃花源,身体和心灵皆自给自足。他所创造的一切,对于中年而言,是多么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