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倩
昆曲剧团在无锡,除清曲社、戏班、堂名之外,还有一种说法,即“袭明代旧制的乐户”。钱穆先生在《八十忆双亲》中回忆他的故乡、双亲兄长以及他的幼年生活,特别提到,祖宅无锡鸿声里七房桥“五世同堂”往西,沿啸傲泾“约五百步又一桥,名丁家桥。桥北一村,名丁家村,乃七房桥乐户,袭明代旧制。世习昆曲锣鼓,歌唱吹打。”每逢钱氏族中有喜庆之事,便在宅前大厅搭台唱戏,“或一日夜,或三日夜不等,先兄及余少时尚饫闻之,故长而皆爱好焉。”“先兄喜音乐,能多种乐器,尤擅琵琶与笙。余喜箫笛,寒暑假在家常兄弟合奏。先兄又能指挥锣鼓。每逢春节,鸿议堂锣鼓喧天,皆由先兄指挥。”
近几年,我搜集整理无锡昆曲资料,常常联想到丁家村,不知还有没有遗迹可循?十月的一天,趁着秋晴,我驾车40分钟来到七房桥。
从钱穆故居开始,向西走200余步,就见跨泾而建的一座红砖桥,嵌写着“七房桥”三个金字。继续往西200步,又有一座桥,但不是丁家桥,而是联北桥。村民说,“联北”一名源于友联大队和联丰大队合并成了联北大队。至于丁家桥,村民纷纷摇头说不知道。
按方位,我就假设它是丁家桥吧。那么按钱穆先生记载,桥北就应该是丁家村。我在桥北沿泾探寻,直到被灌木丛拦住,两边是农户菜畦,泥地上还有不少粪便,便退出来,心想:范围就这么大。忽有一人走过来瞧我,问,干什么?我忙道:“你好,我想找当地人问个信。”他指着一户带楼房的院子说:“这家是本地人,应该在家呢,你敲门好了。”我依言敲打门环, 一位面容和善的老妪来开了门,我问:“阿姨好,这里有个丁家村吗?”她笑眯眯地告诉我:“这里是七房桥,没有丁家村。”大概是见我有些失望,她走出门, 指着啸傲泾南岸说:“喏,河对过,他们姓丁,老早叫丁家里。”
啊!我一阵惊喜,忙拜谢了她,走过联北桥,见右手边有几栋房子,门牌上写着“东舍*号”。靠路边的一户大门敞开着。我上前打听,主妇应声说,我们就姓丁,这里是丁家里。我问:“那你们家老人,会弄音乐吗?”她愣了一下。我补充说:“会弄乐器吗?比如吹笛、拉胡琴……”“会啊。不过都过世啦。连他们儿子女儿都过世了。”我心里一则以喜:地点时间都对得上,果然是!一则以忧:知情人恐是难找了。
又听她说,“我是没见过,只是听说,这里年纪大的都会弄乐器的,活到现在都要一百多岁了。”“这里就五六户人家,一直就是个小村子。”听我说起钱穆,她指着最里头的一栋房子说:“那个白房子里的老人家,钱伟长回来,还和他握手呢,还到桥上去拍照。我来后没几年他就过世了。”
我走过去,见这栋两层楼的白色房子,窗框都已拆光,人去楼空好多年的样子。附近一户人家的大门开着,门牌是“东舍27号”。客堂间里一位妇女在用午餐,名叫钱秋英,今年七十岁。听了我的问题,就和我聊起来。正说着,她的丈夫丁金荣进来了。丁金荣1954年生,一直没有离开过本村。两口子告诉我:祖父丁根虎和父亲华耀明(入赘丁家做儿子)做“结婚生意”, 擅长吹箫、唢呐、笛、笙,胡琴、大小汤锣、鼓板也都会,后人的记忆中,没有三弦和琵琶。另外还有会“绞面”手艺的妇女、做“伴伴”(傧相)的加入,阵仗相当于现在的婚庆公司。
丁金荣说了一个词,方言音“台罩”,怎么写他却不知。后来我请教了苏州堂名研究专家顾再欣老师,他说,以往结婚、喜庆人家办事要提前一天请乐人,堂名、道士均可。在苏州,请道士做的称“花筵道场”,请堂名做的称“待三朝”。其意义是一样的:我家明天喜庆,款待各路神仙和祖宗亡人先来就餐,明天亲戚朋友多,不能招待你们,并保佑喜事顺利平安,万事如意。
鸿声里靠近苏州,风俗一体,乐户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已经和堂名没啥两样了,丁金荣所说的“台罩”,大约就是“待朝”了。丁金荣还记得幼年(1960年左右)曾跟随祖父坐船去参加过一次“待朝”(旧时此地送亲娶亲皆用船)。可惜吹打传统到丁金荣这一辈就断了。
说着说着,女主人钱秋英想起来,道:“还有‘箱担’哩,我看见过的,一共有两副,一副是圆的,两只桶似的,可以挑,里面放各式乐器,有盖,漆得很漂亮;还有一副是长方形的,比官箱大,上面的盖是瓦形的。以前一直放在阁楼上的,现在可能被敲掉了。”我连忙央她去找找看,钱秋英就带着我上到三层储物阁楼,但是没有找到,她说可能被丁金荣“敲脱哉,呒拨哉(没有了)”!我不死心,过了一天又打电话问钱秋英,回答说:“肯定没有了。”
不管怎样,很庆幸这一趟没白跑。因为中国宗族聚居的传统,农村户籍相对稳定,七房桥的开发还没有影响到啸傲泾南岸,我得以定格七房桥乐户在今天的情形,以慰钱穆先生在天之灵。
钱穆先生所说的“袭明代旧制,世习昆曲锣鼓、歌唱吹打”的乐户,最早起源于魏晋时代,一开始是以犯罪之人的妻子作为主体的。《魏书·刑罚志》记载:“诸强盗杀人者,首从皆斩,妻子同籍,配为乐户;其不杀人,及赃不满五匹,魁首斩,从者死,妻子亦为乐户。”明朝初年,朱元璋将元朝功臣之妻女悉数没入教坊乐籍,还将张士诚部下士卒的妻女充为官妓,据说有数万人之众。没入乐籍之人不可改籍,不许参加科举,不得与士族通婚,只能世代习乐。《续文献通考》:“昔太祖封建诸王,其仪制服用具有定制。乐工二十七户,原就各王境内拨赐,便于供应。”到明中期以后,渐渐有些松动,出现个别改籍参加科举并做了官的。七房桥乐户在功能上与堂名类似,区别在于:一是没有堂号,二是世袭制,三是聚居式,四是服务对象相对固定于七房桥,是明代乐户的遗存。
虽然,七房桥乐户已经消失无踪,但是我们根据研究掌握的资料,比如古画、老照片、古乐录音、专业机构保存的古代乐器,以及被访者的口头描述、周围被保护的河流田野,来想象或大致重现当时的苏南乡村音乐生活,也是蛮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