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翼民
老秋嫩冬的一日,与女儿女婿及亲家公亲家母一起去野营,在一处名叫翠屏山的乡间盘桓休闲,在青山绿水间喝着茶、吃着茶食叙着话,到饭点时则铺展开牛肉火锅,啜饮一口米酒吃一口菜,看一眼拱围如屏的青山和清波涟漪的小河,真是陶然忘机。不觉红日西斜,遂拔营驱车回归。女婿说,附近有个宛山荡和宛心花海,可以顺道看上一看,还有一样更加美妙的物事不可错过,那就是当地闻名遐迩的乡间糕团,当作秋游伴手礼是再适宜不过的了。
“‘乡间糕团’伴手礼,好!”我立即响应,因为早就听说这一带名唤厚桥地方的糕团是江南出了名的,先前女婿曾买了孝敬过我,其香糯美味给我味蕾留下过美好的记忆。
汽车在宽广的道路上飞驰,扑入眼帘的秋色和乡村蓬勃发展的景象令人心旷神怡,停车欣赏过宛山荡一匹蓝绸般的湖水及宛心花海一片锦缎状的田野,乘兴直趋糕团店。我心中的“频道”也切换到了往昔有关乡间糕团的画面……
对乡间糕团怀有好感是基于粉墨江湖的生活体验。上世纪七十年代,我有过近十年的演艺生涯,总是辗转于江南水乡的各个乡镇,每到一地,大抵能与乡间糕团有美好的交集,尤其是年终岁毕或早春时节,随便到哪,都弥漫着糕团的香气。乡村多的是自己种植的糯稻,即便以粮为纲年代,糯稻上不了台面,一度乡下禁种,但生产队农民仍会自行偷偷播种,有一种名叫“小娘糯”的品种最受欢迎,轧出的糯米异常白糯,是蒸糕捏团之首选。腊月里,家家户户必架起蒸笼绣起粉(乡下称揉粉为“绣粉”),热气腾腾蒸糕团,一是讨个吉祥,糕者“高”也,团者“团”也,皆充盈喜气;二是糕团确实好吃,且逢冬不易馊霉,那糕可以放到二月初二吃“撑腰糕”,腰撑硬朗了,春耕就有力哩。故而我们每到一个乡镇,都能吃到老乡馈赠的糕团,刚出笼的糕团才叫一个香呢,有的还和了麦青汁,团子馅心有甜有咸,甜者芝麻豆沙,咸者猪肉萝卜,都美味可口。最蔚为壮观的是正月乡镇晒糕的场面,镇街或村巷,竹榻或门板连片排开,铺陈着过年时节蒸的年糕,短条片状,密匝匝略无阙处,一眼望不到边际,几个日头下来,晒得坚硬若柴爿,到了吃“撑腰糕”辰光,蒸上一蒸或油里熯上一熯,香糯依旧也。
那时我就觉得乡间糕团货真价实,比城里的糕团似胜上一筹。诚然,城里的糕团花式多,也精致,但无论如何不及乡间糕团来得实惠,尤其是城里糕团近年加上了美丽的包装外壳,身价扶摇直上——譬如我亲家公日前做八十大寿,订了城里包装精美的寿庆糕团,价格虚高了一截,货色却未必比得上乡间的。
未几,汽车停到了一条公路支路旁,审视之,这里有好几家糕团店,皆氤氲着香甜的糕团气息。路旁已然停歇了许多辆汽车,从牌照看,有上海的、苏州的、无锡的,看来好这一口的远不止我这个老饕,香风飘得很远哩。与各地来的客人一攀谈,果然是“闻风而来”,都说这里的糕团物美而价廉,是城里品尝不到的好滋味。我们走进一家店堂,虽然简约,却很清爽,内屋正蒸制着糕团,外屋一个穿着洁净的中年妇人正接待着一拨一拨的顾客。青团如翡翠,白团如白玉,还有红白年糕、推酥麦饼,看墙壁上的价格表,硬是比城里便宜了许多。但见这位中年妇人手脚非常麻利,口齿亦清晰,什么品种何等价格,毫不混淆,一面用塑料袋包装着糕团,一面就顺口报出了价格。轮到我们时,我自以为报对了价格,她却笑道:“你每一袋多报了两元,把萝卜馅误报成了鲜肉笋干馅。”不得不佩服她的灵敏且诚实,看来乡间女子跟乡间糕团一样实诚啊。油然想到这地儿叫“厚桥”,人和糕团都厚道着哩。
离店出门,我迫不及待取一团子品尝——呀,真的是好吃,糯米粉的软糯与麦青的芬芳及豆沙的酥甜结合得如此美妙和谐!乃有所悟,为什么如今城里的糕团口碑似在倒退,乡间的糕团却大受欢迎?是不是因为城里的糕团受这样那样的影响而变异,乡间的糕团却以不变应万变,守护住了原先的品质?既如此,是不是应该遵行老祖宗的教诲,来个“礼失而求诸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