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建兴
仲春时节,江南秀润。
近日观中美协会员、市书画院画师郭瑞卿君的一组山水画,顿觉眼前一亮,心中一动。
郭老师2009年硕士毕业于河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2014年结业于何家林工作室,2017年结业于文化部全国画院创作人才培训班,妥妥的学院派画家。我看过郭老师以前的画,画的是北方山水,塬上雪霁,很有质感,皴擦并用,强调北方山体的块面感,追求的是雄浑大美,深得其师白云乡真传。到无锡工作后,郭老师徜徉于湖山,留心于园林,作品逸出古意和秀润。更可喜的是画面视角有新意,让你看到不一样的寄畅园、蠡园、梅园和浩浩太湖。线条凝重,落墨果断。他笔下江南的湖石杂树、亭台楼阁,造型精准,状物明晰,表现院墙上藤蔓的线条飘逸但着墨有力,看得出是下过功夫的,一如何家林追求的古意与清新。
无锡媚山辉川,自是画山水的好地方,我衷心期盼瑞卿君能站在前辈及上一代画师的肩膀上执画院写意山水之牛耳,与同时代画家赓续无锡山水画一脉。
看到新一代画家锐意创新,脱颖而出,我们自然欣喜,由此我想起另一个问题。有学者说,一部无锡画史便是中国美术史的缩影。六朝顾恺之、元朝倪云林、明代王孟端、当代徐悲鸿与钱松嵒,我称之为“无锡五子”(无锡画史上杰出的画家灿若星河,这里不能一一赘述),他们是构成中国美术史不可或缺的巅峰和传奇。何以无锡能出众多艺术巨匠?除这方水土的钟灵毓秀外,也有地域文化的内涵使然。“无锡五子”不啻是无锡的文化符号,更是值得研究的文化现象。
诗文
“无锡五子”都是真正的文人。当年评古代十大画家,不意无锡竟占三席,个个擅诗善文,学养深厚。顾恺之文绝、画绝、痴绝,诗赋为当世称道,他的粉丝是长他二十多岁的美男子谢安,而谢安的铁粉正是诗仙李白。“春水满四泽,夏云多奇峰。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寒松。”顾恺之这首《神情诗》每一句都是一幅色彩生动、四时分明的画,以诗立意,以诗当画,后世许多画家,干脆直接以此诗入画,制成四时通景屏。从会稽游学归来,曾有人问景色如何?他答:“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折射出诗人描摹洞达自然的手段和观察力。他作过一篇《筝赋》,自信与嵇康的《琴赋》有得一比。
倪云林以清雅冷峻的山水画独步天下,独创著名的“折带皴”画石法,画面透出平淡天真的至高境界,殊不知画的背后,是一部《清閟阁集》诗集作支撑。在“元四家”中数他的题画诗留存最多。如著名的《渔庄秋霁图》绘平远山景,一如玄淡简远的古朴画风,他以小楷长题自作诗连接上下景物,“江城风雨歇,笔研晚生凉……”写景抒情,情景交融,一发不可收写下“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真是诗中有画趣,画里有诗意。清新的诗风,尽显魏晋韵味,诗与书法、画面汇成永恒。
我们再来看九龙山人王孟端,他在山水书画领域卓有成就,更以书法笔意画竹,被尊为当朝第一国手,其实于画他是业余的。他十岁便能写诗,能书善文,是《永乐大典》的主要编纂者之一,官至中书舍人,著有《王舍人诗集》,留下了许多隽永的山水诗。友人抛家远出,移情别恋,王孟端不忿,写了一首诗寄给友人:“新花枝胜旧花枝,从此无心念别离。肯信秦淮今夜月,有人相对数归期。”友人读后羞惭复归。诗泣良心,拯救了一段姻缘,在诗坛传为佳话,可见诗的力量。深厚的诗文学养,推动着王孟端的画技出神入化。
当代徐悲鸿和钱松嵒先生既是中西画结合和山水画推陈出新的倡导者与实践者,也是精于诗词赋文的学者。悲鸿的“白马秋风塞上,杏花春雨江南”自题联足显先生传统功底。钱松嵒先生自小随父学诗、文、书、画,他的诗在当代画家中属于顶流,他的山水画创新创作能力在当今和今后的美术史上还会进一步受到业内的重视,深层次的缘由是先生的学养丰厚。请读他《红岩》图的自作诗“风雨万方黑,红岩一帜红;仰钦奋彤笔,挥洒曙光中”,古拙中焕新意,沉思中有深情。
怪不得钱绍武先生在回忆年少时,拜秦古柳先生为师,秦先生却是以学诗启之,“腹有诗书气自华”,胸中有诗意,笔下自然成。换言之,厚积薄发,未读万卷书,未行万里路,未涉文史哲,不通诗书印,焉有中国气派、万千气象!
书法
“无锡五子”共同的特点是书法功底了得。董其昌直言他所习书法为顾恺之《女史箴图》之箴文,箴文小楷有唐人之风,高古妍丽。而倪云林则以隶入楷尽得魏晋风度。他藏书千卷皆手自勘定,清笪重光说云林小楷“不食烟火而登仙矣”,梁同书评“迂翁不独画入逸品,即书法亦天然古澹、神韵独绝”,徐渭盛赞倪书出自钟繇“古而媚,密而疏”。你看徐悲鸿先生的“独持偏见,一意孤行”书法作品,古意盎然而特立独行。钱松嵒先生题写的“无锡市书画院”隶书匾额,把“屋漏痕”发挥到极致,可见他衰年变法,创出山水画的“战笔”线条不是没来由的。
画理
“无锡五子”对中国画的创新与发展作出了各自的贡献。顾恺之的“迁想妙得”“传神阿堵”“以形写神”奠国画理论之基,引领千年风骚。倪云林的画追求平淡高雅、萧寂淡然的本真,一河两岸的构图,简淡幽远的笔墨和直抒逸气的趣味,隐隐诠释着“天人合一”“大道至简”的至理。徐悲鸿则主张在发展中对传统中国画进行改进,立足中国现代写实主义美术方向,提出了近代国画之颓废景况的改良,二十多岁便写下《中国画改良论》。钱松嵒先生的《砚边点滴》《指画浅谈》,文理清晰,通俗易懂,道理深而方法简。在文化快餐盛行的当下,人们品画的味觉变了,迷失了方向。中国画失去了意境意蕴,缺少了笔墨与书写性,不再讲究画理。无锡的山水画创作往何处去?在迷茫之际,让我们品读“无锡五子”的画,重温传统,我想是大有裨益的。
风骨
什么样的人画什么样的画。徐悲鸿说“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无锡五子”都是这样做人做事的。顾恺之在风云变幻的南北朝时期,坦然表现自己,不事权贵,最终全身而退。倪云林在《题郑所南兰》中吟道:“秋风兰蕙化为茅,南国凄凉气已消。只有所南心不改,泪泉和墨写离骚。”充分表达了对宋遗民郑思肖“头可断,兰不可得”的民族气节与爱国情怀的赞同,也是其自身品性追求的写照。前几年廖静文先生携悲鸿百余幅原作在锡博展出,悲鸿先生的《愚公移山》(油画国画二幅)《田横五百士》创作于抗战最艰难时刻,至今看来仍然让人怦然心动,这是史诗级的作品,是民族精神的赞歌,是文化抗战的典范。钱松嵒先生万里壮行,沿红色路线,画延安、井冈山,画红岩、常熟田,坚定不移走出了一条别开生面的“红画”之路。我相信他三十余载二度申请入党,在85岁高龄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绝不是心血来潮。认同民族的坚韧向前,根植于这方家山沃土,捕捉扑面而来的时代新风,难道不是当下山水画创作的题中应有之义?
当下国画走向何方?发展有无边界?于无锡而言,“五子”以后何人担纲?是大家共同关注的课题。腹有诗书,重视书法,穷通画理与风骨担当,不能不说是无锡山水画创新发展的锁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