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大立
印象中,国内有这几位创作歌手也自己写过书,高产的有周云蓬和钟立风,作品无数,“早产”的如左小祖咒2000年发表的《狂犬吠墓》,张浅潜去年出版过一本《星空与随想》,晚熟的则有刘东明,临近半百时,最近也出了自己的一本书《大席宴》。在他们各自的文字里,可以细细品味出他们音乐的某些质感。他们是创作歌手,他们也是作家。
《大席宴》并非一本纯粹的关于音乐的书,他是刘东明近年写的一些短篇小说和一些关于食物与音乐的散文集。
在前半部分,他抽离了音乐的舞台,描绘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市井人生。我平时很少和人交流,也没有刻意问过刘东明,这本书有多少是虚构的,有多少是他真实的经历,我就把它们当作刘东明一手导演的一些实验短片吧。
我这些天读了前半部分,第一印象是,那些故事散发的一种氛围,让我一下子想起了余华先生的一些作品,在一些诡异的场景下面隐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郁,那种阴郁并不是由于阴天或心情不好,而似乎是由于每一条命天生就不好,那是一组组基因的排列与叠合,就像一大桌山珍海味,再丰盛也只是瞬间,再骨肉相连也只能同归于尽。
刘东明的文字非常鲜活,像从地里刚拔出来的萝卜,辣得透心爽,还水分十足。刘东明如果看到我把他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书比作萝卜,不知道会不会生气。他可能不知道,我从小就爱吃萝卜,在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辣椒这种东西的童年里,萝卜就是我的救世主。在刘东明虚构的这些小说里,虽然没有华丽的形容词,但电影的镜头感十足。在现实中,刘东明是一个超级影迷,我觉得他看过的电影里面的一些曲折故事,不知不觉地溜进了他自己撰写的小说剧情里。电影,是现实的翻拍;现实,是电影的延伸。刘东明性子豪爽耿直,以我的推测,他应该不喜欢写长篇小说,人世间有无数古灵精怪,多一些镜头照照他们不是更爽?
我还发现奇怪的一点,在《大席宴》的17个短篇里,刘东明描绘的主人公很多最后都死于非命,他们的人生并没有幸福感爆棚,在想侥幸活下去的一个个渴望中,老天爷并没有扶他们一把,只是睁一眼闭一眼非常淡漠地看着他们被阎王爷收了去。他们非亲非故,但仿佛又全部来自一个神秘庞大的家族。在这里面,居然还有一篇是关于一只将死之猪的。在人类看来,猪最终的命运就是餐桌上的一道菜,它们好像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功能了。在刘东明的笔下,这只猪被赋予了很多鲜为人知的心理活动。侯老汉家的这只母猪,在他家生活了三年半,它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生了很多窝小猪,养活了侯家父子。但天有不测风云,这只勤劳的母猪非常不幸地赶上了猪瘟年,虽然它身体强健,但它生下的小猪却接连得了猪瘟,它明白这一次是没救了,于是连夜潜逃,在疯狂逃亡的路上,又发生了一系列怪事。刘东明的文字生动盎然,把人类眼中的一道食物,写得有情有爱,甚至还深明大义。
《大席宴》的后半部分叫“边走边唱”,是关于刘东明对他20年来歌唱生涯里,和他有过交集的一些人的记录。其中,很多是交往很深的朋友,比如周云蓬;也有一些仅仅见过一两次的,比如一个叫李立群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在刘东明记录的这么多知名的和不太知名的音乐人中,给我印象最深的反而是李立群这个我从未见过的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周云蓬2004年第一张专辑《沉默如谜的呼吸》中,周云蓬在一首歌的最后读了一堆名字,其中就有李立群。这位李立群不是台湾的那位演员,他是周云蓬的一个泰安朋友,在大家活得都很拮据的年代,李立群这个本分的热爱音乐的青年和周云蓬、刘东明、冬子他们,为了挣上几顿饭钱,东奔西走地去外地接一些小演出,最后也没挣到演出费,只捞到了一顿免费吃喝。李立群嗜酒为命,但对朋友肝胆相照,2015年,李立群去世,刘东明写下这篇《并非一朵云》,纪念这位萍水相逢的故人。
在独立音乐还处于兵荒马乱的那个年代,民谣清纯廉价得就像天边飘过的一朵云,无声无息。《大席宴》里还有一些散乱的刘东明青春成长的片段,他是一个在农村生活过的人,大自然的天地养成了他无拘无束的性格,并影响到他的歌曲创作风格,朗朗上口又纯真无邪。他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那些故事无论变成歌曲还是文字,都充满了真实的味道。其实这本书并没有太多讲到吃的篇幅,有几篇,可能大众会更感兴趣。
与饭桌相比,我更感兴趣的是一些戏剧性的场景,我从小到大都在枯燥的城镇生活,我活过的一些镜头,和刘东明活过的一些镜头,某些重叠,某些又完全没有接壤,在那些没有接壤的稀奇古怪的镜头里,我仿佛被补偿了一些从未有过的青春期体验。
在书中,刘东明自嘲是一个没什么人知道的三流歌手。他有一次去天津13CLUB演出,只有一个观众,演出完,他无比感动地对那位乐迷说,以后你看我演出终身免费。在我认识的音乐人中,刘东明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心如少年,但我心想,他经历过的苦肯定比我更惨烈。刘东明有一次聊天时曾经和我提到,他非常反感一些宏大的词语,觉得它们太虚了。我注意到了,他在写歌词时,严格地避免使用一些假大空的词语,他就像避瘟疫一样避开了那些词语,找回了自己的生天。
姑娘、远方、流浪、梦想、希望、故乡、忧伤、迷惘、时光……这些在国内摇滚(民谣)歌曲里司空见惯的陈词滥调,在刘东明的歌里是绝对不会有立足之地的。在我刻板的观念里,一位创作歌手如果十年如一日使用这样的词语,他就被判无期徒刑了。
我宁愿去观察一张逃亡的烤馕,也不想去关心什么梦想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