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太湖周刊·文学

浮生州驿:苏轼宦游轨迹中的文化星图

  □赵怀忠

  长江水拍打黄州赤壁的声响,已经回荡了无数个春秋。当苏东坡在元丰五年(1082年)那个酩酊大醉的夜晚,将“大江东去”的浩叹刻入崖石时,他或许不会想到,这条大河将成为丈量他一生的标尺——从巴蜀青神县的岷江,到海南儋耳的北部湾,二十余个带“州”字的地名如同散落的星子,串起北宋文坛最耀眼的银河。翻开《苏轼年谱》,会惊觉这位旷世奇才的人生轨迹竟与“州”字紧紧纠缠:初仕凤翔府,却以密州超然台留名;主政徐州,终因《黄州寒食帖》不朽;即便贬谪惠州、儋州,也能让蛮荒之地化作诗书之乡。这究竟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制度的必然?是命运的捉弄,抑或是文化的自觉?让我们循着宋代驿道的车辙,在三百州郡的网格间,解读这横跨千年的文化密码。

  自笑平生为口忙

  汴京皇城司的漏刻滴答声里,三百余座州郡的版图在绢帛上徐徐展开。当苏轼在凤翔签判任上初见黄土高原的沟壑时,他或许未曾想到,自己的一生终将在这些以“州”为名的经纬线中辗转漂泊。

  元丰二年(1079年)的黄州,江水浸湿了寒士的布衣。这座地处长江中游的州郡,在《元丰九域志》里不过留下了“户二万七千,土贡葛布”的记录,但正是这个偏僻之地,却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璀璨的坐标。苏轼在《初到黄州》中写“自笑平生为口忙”,这“口”字何尝不是被州郡制束缚的文人口舌?北宋“差遣”制度,让官员如同棋盘上的卒子,在三百州郡的网格间进退维谷。密州的超然台上,苏轼遥望潍水烟波,笔下“休对故人思故国”的怅惘,正是这种制度性漂泊的绝佳注脚。

  当我们翻开《宋史·地理志》,会发现苏轼宦迹所至的十二个州郡中,竟有九处带着“州”字。这绝非巧合——在府、州、军、监并存的北宋行政区划中,“州”恰似官僚体系的中转驿站。从杭州通判到扬州知州,从登州五日到儋州三载,苏轼就像被卷入政治旋涡的孤舟,在制度的江海里载沉载浮。

  九死南荒吾不恨

  自熙宁变法伊始,北宋士大夫的命运就与地理坐标产生了诡异的共振。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看似自嘲的诗句,实则是用血泪刻写的政治流放地图。元祐八年(1093年)秋,高太后病逝,赵煦开始亲政,旧党彻底失势。当苏轼在绍圣元年(1094年)接到贬谪惠州的诏令时,岭南的瘴疠之气已化作政敌手中的利刃。他在《与程正辅书》中写道:“某睹近事,已绝北归之望”,字字泣血。及至绍圣四年(1097年)再贬儋州,横绝琼州海峡的孤帆,成了士大夫气节的最后风标。

  这些被“州”字封印的流放地,暗合着宋代独特的贬谪等级制度。地理的远近,丈量着政治迫害的烈度。当苏轼在儋州写下“九死南荒吾不恨”时,岭南的荔枝与天涯的明月,都成了对抗权力暴政的诗意盾牌。

  沧海何曾断地脉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北归的苏轼在金山寺看到李公麟为他绘制的画像。画像中的他竹杖芒鞋,身后是黄州赤壁的惊涛。此刻他才恍然惊觉,那些带“州”字的荒僻之地,早已被自己的笔墨炼成了文化金矿。

  元祐四年(1089年)的杭州,苏轼指挥二十万民工疏浚西湖。当长堤贯通六桥,他未曾料到“苏堤春晓”会成为千年胜景。在西湖的柔波里,他寻得了心灵的慰藉与创作的灵感源泉,也让“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湖永远定格在宋词的长卷里。

  更令人惊叹的是,被贬黄州时写下的《寒食雨二首》,竟将寒士的困顿升华成“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审美意象,让长江边的蕞尔小州化身中国文人的精神原乡。

  这种“文化炼金术”在惠州达到巅峰。当朝臣们以为贬谪岭南足以摧毁这位文豪时,苏轼却在罗浮山下发现了“日啖荔枝三百颗”的生活美学。他改良的秧马农具、设计的东新桥,让“蛮荒之地”绽放文明之光。及至儋州,这位花甲老人竟在黎族村寨开办学堂,让“沧海何曾断地脉”的豪情,将天涯海角点化为文化圣殿。

  人生到处知何似

  宣和年间,汴京瓦舍里的说书人总爱渲染苏轼的“州字奇缘”。在民众的集体想象中,苏轼仿佛命中注定要与“州”字纠缠。这种历史错觉,恰似苏轼在《题西林壁》中所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细考苏轼仕途,其足迹远不止于那些带“州”的地名:凤翔府的签判任上,他主持修建的东湖至今波光粼粼;在登州五日,他留下的《乞罢登莱榷盐状》《登州召还议水军状》对登州后来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登州海市》《蓬莱阁记所见》等诗文则令蓬莱名扬四海。但后世更愿意传颂“东坡处处有西湖”的佳话,将徐州防洪、密州祈雨的政绩,统统装进“州”字的锦囊。这种选择性记忆,恰如《清明上河图》的创作逻辑——画家不会描绘汴京每处街巷,只撷取最具戏剧性的片段。

  大江东去,苏轼漂泊的身影,化作了永恒的文化乡愁——恰如他在黄州江畔写下的“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那些被“州”字标记的足迹,早已超越地理的桎梏,成为每个寻找精神原乡者的航标。

  当我们站在智能时代的电子地图前,依然能听见九百多年前那个醉卧州驿的诗人,在历史长风中吟诵:“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这泥上指爪,何尝不是中华文明最深邃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