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翼民

　　老话中有一句“萝卜吃出肉价钱”，说的是很贱的东西却花销了不菲的价格，或者是一样东西性价比太过悬殊，意为不划算，有点冤枉、戆兮兮，人们通常不会犯这傻。然而这样的事儿在现实生活中却确凿存在，便如这萝卜本身，确有等于、大于甚而远远超过肉价钱的呢，比如甪直萝卜。

　　大暑天，苏州老同学的微信圈子里都在讨论吃什么东西开胃，议着议着，五花八门的，到最后竟然众口一致说：“甪直萝卜！”并且具体到“大热天吃一碗冷泡饭，嗒嗒甪直萝卜，最是惬意。”

　　“甪直萝卜”四个字甫出，我立即引发了条件反射，眼前会浮现这样的场景，——从前暑天傍晚，天井里摆开阵场吃风凉夜饭，八仙桌上都是夏日开胃的小菜，糟鹅啦、咸蛋啦、咸菜豆瓣酥啦、西瓜皮焙毛豆啦……然而这些小菜都得臣服逊让于一小碟甪直萝卜，虽是一小碟，却吸引了大家的目光，——这一片片黄澄澄晶莹透明的萝卜片在落日的余晖下，像一碟闪闪发光的黄金叶子。它的几分咸、几分甜、几分鲜、几分韧、几分脆、几分香的口感立时攫获住了众人的心，——餐桌上摆上了这样色彩绚丽、美味可口的萝卜片，才算上了档次呢。难怪直到今天，老苏州们依然念念不忘这款家乡的特产，列其为暑天小菜的“王者”。

　　甪直萝卜当得起“暑天小菜王者”的称号。

　　甪直萝卜是精致的江南水乡的精致特产，已经有两百年历史了。它选料严格，取自常熟乡间光滑匀直的鲜萝卜，工艺流程十分复杂，制作周期达10个月。也就是说，去年秋天的萝卜，得腌制加工到今年夏天才出售，正好应了暑天人们的需求。其大抵制作过程是先洗净后上盐加压，然后冲洗消毒，用酱黄糕和萝卜隔层腌制，再用二级甜酱蜜封闭，日晒夜露5个月左右，然后取出清洗暴晒，干后加香料伏缸，如是方成。在制作过程中稍有疏忽，便会成为次品，当地人称之为“副卜”，与正品“正卜”外观和内在都相距甚远，售价也相差很大。现在的市价，“正卜”每市斤售价60元，“副卜”每市斤仅20元。“正卜”固然抢手，殊不知“副卜”更抢手呢，因为毕竟也是甪直萝卜嘛，只售三分之一的价格，很是实惠，一出酱园即销售一空。我去过甪直不知多少次，对“正卜”和“副卜”之说甚感兴趣，——人世间的官衔都有“正副”之别，岂不料一款小小的酱萝卜也有“正”有“副”哩，闻之不觉莞尔。现在的甪直萝卜不管“正卜”还是“副卜”售价都超过了肉价钱，“正卜”之售价竟然直追火腿价格哩，是不是可以这么说，“萝卜吃出火腿价”？

　　从前的甪直萝卜可没有现时这么价格昂贵，估计也没有“正卜”和“副卜”之分。记得当年我插队落户之地离甪直古镇只10余公里之遥，一个多小时轮船可达，那时甪直是回家乡苏州的必经之地，——先乘一个多小时轮船抵甪直，然后从东大桥穿过三里多长的街巷抵达镇西的轮船码头再乘半天的轮船回苏州。彼时的甪直被唤作“破大镇”，皆是破旧的老宅，因闭塞而民风淳朴，因闭塞而固守传统，甪直萝卜价廉物美即是其例。我们往返途中都会买些甪直萝卜，或带去苏州孝敬父母，或捎回乡下自己享用。捎回乡下可以当作盛夏季节的小菜。那时盛夏季节是乡下最忙最苦的季节，“双抢”——抢收抢种双季稻。水田烫得田鸡黄鳝翻肚皮，人呢，烫得晒得像油煎猢狲，幸好有甪直萝卜配了胃口。然而有一回我们收工回家，发现草棚的室门洞开，屋里一群孩子正一人拿着一长条的甪直萝卜在津津有味啃食呢。

　　——妈啊，这个盛夏我们将如何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