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12版:太湖周刊·文学

回不去的故乡

  □项友炜

  当你在教科书上读到我国第一座自行设计自行建造的新安江水电站的时候,当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之后江浙沪有了充足的电能,工业企业和百姓不再为停电而发愁的时候,当你畅游千岛湖发出“人在画中走,车在景中行”的赞叹时,当你尽情享用千岛湖天然水“农夫山泉有点甜”的时候,你可曾知道,包括我故乡在内的近三十万移民,为建设新安江水电站作出的巨大牺牲和贡献?

  时间回到1956年,因为国家建设需要,浙江省报请中央批准,决定在建德县铜官段(储水区在淳安县境内)建水电站。设计大坝高108米,湖中储水178亿立方米,湖上露出1078个山峰(后称千岛湖)。

  建电站须移民。从1958年起,全县开始分批移民。那时移民,不像三峡移民“一切都事先安排妥当”,而是靠行政命令,搞“一平二调”,进行“无产”和“有产”的迁徙。

  我家于1956年刚盖好徽式新宅(四间一天井的二层楼房),1959年春即接到命令要外迁。迁移时,我家新房补偿款加上全家老少七人的人头费,总共才拿到200多元的移民费。那时,我正在上初中,我请假去看了移民队伍,那真像战时老乡支前的队伍,父亲挑着竹箩筐,一头是妹妹,一头是大弟,妈妈怀抱小弟,叔叔婶婶们和十五六岁的孩子个个牵着牛、羊,队伍缓慢前行,约行走三小时后才到达本村第一次移民(在本县往高处靠)目的地——淳安县郭村乡胡宅村。

  该村原有20多户人家,本来就人多地少,我们村的移民一下子挤进去30多户,土地更紧张,吃住更困难。老社员和新社员之间矛盾重重。

  我清楚地记得,经抽签,我家被安排在胡氏家中。他们腾出一间房给我们一家住,但只有一个厨房,无厕所。无奈,我家只得在他家的猪圈旁起了炉灶,旁边放了几只便桶。每每烧饭菜,菜香味与人猪粪的臭味混在一起,真不是个滋味。放假回家,我总是习惯站在灶头边,妈妈炒好一个菜,我就以短跑冲刺的速度,将菜端到房内,尽量减少菜的异味。

  由于新老社员矛盾加剧,经上级批准,我们村和其他众多首次移民的老乡一样,于1967年春,第二次移民至江西省德兴县立新村至今,彻底当了江西“老俵”。

  当地仅给我们划了一些口粮田地。好在那里竹木多,家家户户白手起家,从住草房逐步过渡到住木制砖瓦房。由于当地没什么乡镇企业,移民家庭或种田或外出打工,故至今很多移民家庭的生活都还在当地贫困线以下。直到从2006年起,国家才规定,给包括新安江水库移民在内的所有移民,每人每年补贴600元。

  我家的移民生活,仅仅是一个缩影。推而广之,在长达十年的新安江大移民中,淳安、遂安两县(后合并为淳安县)共有上千个村庄、两座古城,计二十八万父老乡亲告别故土,外迁至江西、安徽及浙江一些县区。

  人民日报原社长、解放军中将邵华泽在《淳安县志》序中曾写道:在修建新安江水库时,先后有二十多万淳安人别离自己的故土和乡亲,移居他乡。他们在心灵上所受到的震动和重建家园中遇到的艰难,是不曾亲身经历过的人所难以想象的。

  自我家迁移至江西之后的30多年中,我没再去过千岛湖。有幸的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受淳安县政府之邀,参加了县里的“经济与社会发展恳谈会”。期间,县旅游局的领导全程陪同我们游览千岛湖的美景,亲眼看到故乡的巨大变化,我情不自禁地吟诵起当年郭沫若视察淳安的诗句:“西子三千个(千岛湖储水量相当三千个西湖),群山已失高。峰峦成岛屿,平地卷波涛。”导游夸我好记性。当场我又冒昧地补充两句:几十年未见,面貌大变。“到了千岛湖,不再忆西湖”。话音刚落,就博得了大家的喝彩!此行,我和妻子还在轮船的甲板上为沉睡在“水晶宫”里的爷爷做了次祭拜活动。

  千岛湖人民没有忘记我这个移民,我更没有忘掉我亲爱的故乡。

  我出生在浙江省遂安县东亭乡双溪村。小村庄背靠逶迤曲折的丘陵,村前有双溪汇流而过,中间是高低不平的良田。村头有片古老的樟木林,其中有棵全县最大的古樟树,树围有近五米,高近五十多米,枝叶遮阴面积约五六亩地那么大。刚解放那阵子,乡里召开社员大会,会场大多设在这棵树下。夏天开会,与会的上千人没一个晒到太阳。据说,移民之前,村里焚烧此树足足烧了三个月,主干依然挺立,如今成了“水下文物”啦!

  我们村虽只有十五户人家,但铁匠、中医、酿酒师、拉面师傅、风水先生、道士都有。当年我放学回家,常见到外村人挑着一担又一担大米送往手艺人家。我们村风光好,风水好,家家有手艺,户户勤劳致富,十里八乡都刮目相看。外村的姑娘竞相嫁入本村,本村的姑娘不愁嫁。

  记得每年春节前后,故乡都弥漫着具有地方特色的年味——家家杀猪屠羊,做米粿、冻米糖,打年糕。正月初二至十五,村里还有跳竹马、采茶舞表演,时不时还搭小舞台唱睦剧(全国稀有的地方剧种之一)等等。

  最难忘的是,孩提时我常约同龄人去河里游泳、戏水,和小伙伴一起捉鱼捕蟹,一起做游戏……想想儿时在故乡的许多往事,至今还历历在目。

  说实在的,说得再多,故乡是回不去了。

  李白曾有诗: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

  别了,迷人的新安江,心在故乡千岛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