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森度

　　祖母生了五个孩子，老大十六岁时，最小的弟弟刚会走路。那些年，全家人的日子虽然清贫，但还算开心，吃饭时，桌上多个人多双筷，家中的一群儿女倒也蓬蓬勃勃地长大。此情此景，让有阅历的祖母想起老辈人说过的话，过日子无近忧必有远虑。于是，她的不安也与日俱增。

　　当时，兄弟多的人家，结婚生子挤在一个门户内是常见的。无锡地区的地皮特别紧张，每条巷上的一家家都是单间门面紧挨着，至多两造屋之后搭建一个小屋之类的附房。有几个儿子要成家，那只能在单间门里面大做文章，两造房子内隔了又隔，再搭个阁楼也算房间。那年头，一生一世种田，造出一间房子来算是省吃俭用有本事的人了。给每个儿子造间房，父母有三头六臂也做不到。

　　我们村向南三百步开外是沪宁铁路，铁路的走向是从西北向东南。祖母从来不去注意铁轨上南来北往的火车有什么不一样。听说孩子们长大后四面八方都有路，循着这句话，从这天开始，就用心看看南来北往的一列列火车，这一看就有所发现，向东南方向的火车都是满载乘客，且一个个都很神气的样子。向西北方向的货车和客车的情况要差几个成色。一个想法在祖母心里逐步成熟起来：东南方向是好地方！她想想也是，太阳从东方升起，南风吹来温暖。就是一颗向日葵的花盘，也是努力朝太阳认真地转，长出的葵花籽粒粒饱满。再说，家家大门朝南开，向阳门第春常在。她下意识昂起头，抬眼向东南方看去。风从远方来，她眯着眼睛看着吹到家门前的清风，拂动着门前槐树上的张张叶子，似在向她招手，难道藏在心里的念想风也知道？恰好，祖母得知远房亲戚有个朋友在上海的饭店做厨师，她上门求亲戚写信给上海厨师，想想办法为孩子们谋个事做。厨师很快托人寻到一家铁工厂，答应收一个学徒。祖母权衡再三，让已经上初中一年级的老二先去上海。村上有人知道祖母要送儿子外出“学生意”（学徒），不少闲话送上门来：舍得儿子出去，真是硬心肠，要吃苦头格，弄不好还要学坏！祖母耳根硬，没有动摇。

　　看着风把晾在竹竿上的衣服吹动，站在春风中的祖母，心情也格外爽利起来，趁风和日丽，她把老二的衣服全部洗了一遍。她的心思和以前有鲜明的对比，几天前祖母的那双手老是有意无意反复搓揉着系在腰上的青布围裙，现在那条搓皱的青布围裙也一起洗好，晾在竹竿上随风飘扬，像一面出发的令旗。祖母一定是这样想的。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祖母还有心思睡？当着老二的面，一句两句三句，句句都是叮嘱；一遍两遍三遍，把准备的衣物装进布袋又翻出来，直到把心里的秩序翻乱。索性不睡坐等天亮。烧好早饭，等全家起来，送儿子出发，好像全家都约定不说话，更像是一种重大仪式开始前的紧张、凝重。祖母为老二准备的行装是那时流行的一种样式，一个布袋和被卷系成一个褡裢，往肩上一放，空出来的双手还可提网兜。老二的行囊显出干练和利索。

　　梅泾村上的人出远门，先要坐班船到无锡城里的三里桥码头，再去乘火车。早晨停靠在村后河埠头的班船，已经陆续有人上去了。祖母让老大带着三兄弟一同上船，在靠边的长条木凳上坐下。须臾，班船起航，摇橹将平静的水面弄出一个个漩涡，村庄慢慢向后退去，站在岸上送行的祖母目送远去的班船，眼睛渐渐湿润起来。

　　上海北站，一位亲戚的朋友举着牌子接到老二，领到位于唐山路的民华铁工厂，和老板见面，随后在楼梯下阴暗的角落里弄了一张小床，老二就算开始了新生活。

　　学徒三年才能满师，这是各行业铁定的规矩。三年后，老二才第一次回家。他回家略说学徒的经过，祖母已经打听到儿子在工厂的艰辛和勤劳。从帮老板家倒痰盂拖地板开始，到每天起早带晚卸装工厂大门的挡门板，天天如此。老板看中农村孩子的朴实厚道，半年后，破例指定他给一个师傅打下手。开始捏上榔头，学敲铁皮，做变压器。又是三年，掌握冷作技术，独当一面成了带班师傅。以后年年回来过春节，那年带回一只搪瓷杯，白瓷的杯面上印有鲜红的厂名：上海明华铁工厂。祖母把杯子放在堂屋的长台上，那杯子上醒目的红字像一盏灯，成了家里特别的标识。谁家有谁当了工人，那多令人羡慕，何况是在大上海的工厂呢！老二回家拜见长辈，与同伴叙旧，初显有教养、见世面的仪态，全村人看老二的目光中都流露出赞许。上海解放后，老二的厂子内迁，留下一批技术能手，老二留在了上海，被安排到江南造船厂……

　　后来，经老二牵线搭桥，一批村巷上的兄兄弟弟去到上海“学生意”。真是走出一步天地宽：一个成为全国劳模，两个成了厂长……习习春风里，传回好消息，在上海虹口区人民代表大会上，从我们蒋巷走进大上海的两个人胸佩代表证不期而遇，一个是厂长代表如生，一个是街道代表欧阳宝珠。上面说的老二是我的二叔，欧阳是我的二婶。想不到，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像一个美丽的童话！

　　蒋巷后来成了一个生产队，像蒋巷一样普通的生产队在梅泾村有30个。上世纪中叶，梅泾村年轻人外出“学生意”的风气盛行，祖母年岁大了，常要我陪她讲话，三句不离梅泾人“东南飞”的往事，津津有味地算来算去，假如按蒋巷走出去的人推算，梅泾村已经走出了六十个厂长，一百个工程师，两百个教师教授……

　　祖母要我把她高兴的事情记着，我写出来，完成她的一个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