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东
滆湖地处宜兴、武进之间,是苏南地区仅次于太湖的第二大淡水湖。滆湖沿线,遍布和桥、高塍、范道、丰义等诸多乡镇,人口约20万。滆湖四周,盛产藁草、芦苇。藁草可做耕牛饲料,而芦苇临水而生、依水而长,绿色的芦苇、成片的芦花,成为滆湖沿岸一道亮丽的风景。
史书的记载,常常有一种非常了得的春秋笔法,钩隐抉秘,微言大义。江南的河流,在高塍大地上款款有致、从容不迫地流过。高塍有着与生俱来的那种表面上的谦逊、骨子里的自傲,而所有关于水、关于地的叙述,都关乎一幅幅典型的江南生活画卷,在情与义之间,在追求与奉献之间,在俗世与温暖之间。
先从一场盛大的蚕桑农事开始,从一根笃悠悠却沉甸甸的鹅毛开始。
高塍镇赋村村,这个安静的、有点恍若隔世的江南村庄,荷叶一般均匀地吸纳着滆湖的潋滟波光,在不经意之间营造出一种与外部世界的疏离感。千百年来,赋村村的农民,传承着一种亘古不变的仪式与情感,将一颗蚕的种子,在梁间雏燕的呢喃声里,经由一根雪白雪白的鹅毛逐步唤醒,开始了漫漫的人间旅程。赋村人说,一根鹅毛,是人与蚕耳鬓厮磨的第一个工具,是人间脉脉亲情的第一张温床。那应该是一种类似于上古民谣《诗经》中《采薇》或《蒹葭》的遗风和意象,那种世俗风情里,充溢着一种典型的江南审美趣味,唱着歌谣的女人们,就从这样的乡间阡陌走来。
那一定是一个春阳灿烂的早晨。一群活泼的、笑声像波浪一样欢快的女人们,从桑园里出来了,桑枝轻摇,叶片婆娑,在桑园的绿荫里,她们的粉脸一再变得青涩。阳光歌吟一般,畅达得一泻千里,也一再向她们倾诉着春天里所有的热情。女人们提着装满桑叶的竹篮向村里走去,那一片水边的桑园便成了她们身后的背景。可是,到了村头,一个个全都凝神屏息起来,村里弥漫着神圣和肃穆的气氛,蚕花已经起身,女人们将比油菜籽还小的蚕子们焐在胸口,用体温孵化出头发丝一般柔弱的一个个小小生命,再用鹅毛轻轻地扫到蚕床上。
这大约就是老话所说的“暖种”了。
一只雨燕穿过阳春三月,依次穿过麦花、豆花、油菜花、茼蒿花一阵阵蓬勃的香气。女人们坐在雨燕经过时留下的香气里,依次将团扁、蚕箪、轧叶墩、桑叶刀、草龙茧等一一取出,心里惦念着两种花:桑花和蚕花。蚕花的模样是普通的、毛茸茸的,令人感到神奇的是,洁白的花蕊黏附在绿色的花柱上,像极了一条条幼蚕。整个“暖种”期间,是神圣的、静默的,也是拘谨的,女人们将自己浑身上下都收拾得清清爽爽,独自宿在一间小屋里,用一个江南少妇特有的温情与憧憬,催生着那一小撮菜籽一般大小的娇客。一起身,蚕花就见风长,几乎一天一个样。
半个月以后,从古诗词里走出来的“柔桑”——一展展幼嫩的桑叶便开始了它们非凡的旅程,它们最终化为五分之一头发粗细的纤纤蚕丝。蚕宝宝们,在吐尽最后一根蚕丝以后,便缓缓地上“山”了,“山”是用麦秸秆绞成的,那是蚕宝宝们告别演出的舞台。当一道道优美的弧线织成一张椭圆形的纱幕时,幕中的蚕娘便似出嫁的新妇,美得犹如一首朦朦胧胧的诗。在女人们看来,那应当是江南乡间一道最美最美的风景了。
吴越青山说不尽,吴侬风韵道不完。青山隐隐,绿水迢迢。舟来船往,方为水乡。西滆湖以10多条纵横交错的河港渎,将一个灵秀而富有韧性的高塍与其他水乡接通着,与江南接通着,与中国接通着,与世界接通着。岁月深处,樯橹声中,高塍的先人们在春风中相遇,在月光下凝眸,在水路里出发,一根根火热的血管、柔韧的神经,一条条强健的脊梁,一道道深情的目光,蜿蜒、驰骋,输送着、交融着、发掘着无尽的智慧。
旧时光里的蚕桑农事,穿越千年,大美无言。春蚕吐丝,吐出的是关乎江南、关乎水乡、关乎高塍的最大秘密。这种秘密所蕴藏的情感,所孕育的诗意,早已成为高塍人的一种性格底色,成为水乡高塍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日月星辰交替着与滆湖做伴,它们在赋予滆湖深邃与柔情的同时,也让滆湖一再变得阔大与浩渺。每天,当晨曦从滆湖大堤槐树坚硬的轮廓后面渐渐渗透进来的时候,星星便开始从空中和水底悄然隐去。滆湖醒来,野鸭、鹁鸪、斑鸠、獐鸡、黄雀、鱼燕,还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鸟雀,都在晨光中发出自己的声音,仿佛一支交响乐队,此伏彼起,时断时续。
航船工的炊烟也升起来了,渐渐地融入水中、融入雾气。
温暖的炊烟中,滆湖在尽情地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