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嘉宜

　　法国画家波纳尔的作品以色彩而闻名，他被誉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色彩画家之一。然而，他最大的艺术特色在于不简单地描摹自然，而是善于通过对空间、光线、色彩、构图等绘画元素的探究，对描绘对象做主观处理。在一幅名为《书橱》的画作里，面对一种很不同寻常的红，我看到了一碗罗宋汤，而意大利人可能看到一碗颜色浓郁的红烩浓汤。

　　料想诸君所见皆不同。

　　其实波纳尔画的就是书橱而已，和厨房里的事没半点关系。

　　可我又忍不住猜想他是否灵机一转，短暂地和我的联想重合过。毕竟当他回避了细微的光影转变、绚烂的色彩搭配、肖似的人物摹像等等技巧，只用暖色调大面积铺满整张画，呈现出这样一幅简单的、近乎平面的室内画时，他该想好这幅画要想令人一打眼就生出好感，必然和画中那两个对照的主题色关系重大。一幅画中，有和谐的存在，也要有突出的亮点。既然波纳尔弃置了一些具有表现力的绘画技巧，也就意味着色彩的和谐与标出是这幅小画的亮点。

　　他选用了什么样的颜色呢？我看到了罗宋汤的颜色——浓稠温暖的酱红色，于是场景中都是罗宋汤色的书橱，罗宋汤色的地毯，罗宋汤色的沙发。如果是一个意大利人来看，或许这就是一个红烩汤色的小屋。在这个视角有限的小屋，屋子仅有的三件大家具都是不容人错认的红色，而这种红色没有冲击色调为白色的小屋背景，而是和谐地与之融为了一体。这种红色有一种勾起人食欲的气息，甚至能勾起不同人不同的食欲想象。其实红色只是一种颜色，波纳尔在调色时也绝不会想，这里的甜菜颜色少一笔，那里的番茄色多一笔。但这个本应该是色谱里冰冷的数字，看在不同饮食文化、家庭文化的人眼里，莫名就成了一根思维导线，瞬间能连通关于自己小家的家常菜记忆。或许这完全是波纳尔的随意之选，但我宁愿相信这位对空间光彩、颜色、构图都很有造诣的画家，是特意选择一种具有情感共通性的色彩，使得观众在看到这幅画之时，能产生不同的对温馨家庭生活的想象。在我这里，这根思维导线连通的是“饮食”。

　　波纳尔的这幅构图也很有趣，初看上去，书橱恍如一扇窗户，主人公不露出正脸，身着色彩和谐的裙子，像是在透过窗户瞭望远方夕阳西下的晚霞。再细看，打开的窗户不是窗户，而是白色的书橱门，看到的温暖红色不是晚霞，而是书橱内里。这就有一种思维的转折，“窗”是连通内外的通道，从屋里打开“窗户”，本以为看到的是远方的风景，看到的是自由的空间。但这样思维一转折，就变成了当你以为打开自由之窗那一刻，不由得发现看到的还是柴米油盐，烟火气息。这样一想，一开始还会觉得会不会有种家庭束缚自由的隐喻。后来再想想，修改了观点：家庭确实是在某种程度限制了一个人行路的边界，眼光的边界，甚至思想的自由尺度，但未必要将这样的“束缚”理解为一种负担，一种拘束。我更想理解为，书橱里的红色象征着有着红地毯、红沙发，甚至有着罗宋汤、红烩汤饮食文化的小家，推窗远望，以为是远望，其实是望近，这是不是可以表明当一个人想要向自由之门走去时，他的眼中永远会有家庭的色彩，这不是家庭给他的枷锁，而是他对自己内心的审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