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翼民
从前江南乡村没有书场,现在十之七八都有了书场。
现在江南乡村的书场远比从前镇上的书场气派,不,还远比当下县城甚至苏州上海这样大码头的书场气派得多——或矩形或扇形的场子,书台书桌古色古香,背景优雅,流苏飘拂,场子内三四百张听客的座位或柚木锃亮,或沙发柔软,座侧可以摆放茶杯。一日一场或一日两场,一边抿着香茶,一边欣赏着说书先生的说噱弹唱,这便是如今乡间寻常农民的享受了。
农民说,从前难得到镇上听一回书可以回乡下嚼老半天,书情是如何如何缠弯曲折,说书先生是如何如何优雅标致。现在听书就在家门口,请的都是城里的“响档先生”,那风度、那表演是没得说,而且都很客气、主动跟老乡们打着招呼,休息时还跟老乡拉拉家长里短,像自家人似的。这是因为村委会出钱请他们来,专车接送,好饭好菜,付的酬劳也算优厚呢。
这乡村书场听书全部免费,还每人供应一杯茶水,是村里的福利,男女老少都能享受;付给演员的费用比城里还优厚,比方说,有一场算一场,五六百元的酬金,两位先生每人能分得三百上下,一天两场的话,蛮可观的,而且都是一二个月的长篇评弹。
从前一向都有“好唱戏勿及穷说书”的俗话,不然何以说书的人被称为“先生”、唱戏的人被视为“戏子”、唱滩簧戏的女子还被叫作“滩簧婆”?说书先生肚子里货色多呗,说书又没什么成本呀,长衫旗袍琵琶弦子足矣,纵然一场书不及一场戏拆账丰厚,但说书没什么成本,扣除场方拆账,就两人分账,自然可观,更何况乡村书场是免了拆账分成的。至于乡村书场请先生来说书,开支也省呀,一月天天演出,也不过万把元的支出,倘若请剧团演戏,一场就得几万。所以如今的村委会都懂得算这笔账,造一座书场,一次性投资,一劳永逸。
乡村盖书场不仅节省、事半功倍,还有着意想不到、出奇制胜的效果。说书的书情都是精忠报国、惩恶扬善、劝人为善的故事,以传统美德喻世化人,听得人感动落泪,比村主任在台上做报告还走心。一位村领导告诉我说,他们村的书场不仅有弘扬传统美德的效果,还有宣传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作用。村里事先向评弹演员介绍村情村貌村风,讲给他们听村里的好人好事,请他们编成开篇或小段子在正书开场前先行表演——这是符合评弹演出规矩的,正书开演前先唱开篇,所谓未成曲调先有情嘛。那些村里的人物和故事经演员艺术加工和渲染,顿时变得活色生香,一下引起了共鸣,赞叹声欢笑声把场子暖热了起来,都说,哦哦,原来村里的人物故事跟张飞岳飞一样也可入书哩。这回先生唱了菊珍,明天我杏元也争取让他唱唱呗。至于讲卫生、讲文明、讲孝顺、劝戒赌……都在先生的宣传表演之列。听客反映,这样形象生动的宣传他们喜欢听,听得进;演员反映,这样的表演接地气,有新意,也促进了他们的创作热情,创新开篇新段子要动动脑筋,推想着说正书也该动动脑筋说出点新意哩,只把一部部老书拷贝着说,说出老茧气来了,要翻出点新花样才够意思嘛。从前一部《三国》一部《珍珠塔》就多个版本,各擅所长。所以说,现今乡村书场是评弹艺术的根系所在。
有人叹息评弹艺术的式微不可逆转,过去那种书场林立、艺人穿梭、流派纷呈的局面已经一去不复返啦。应该承认这样的状况由来已久,其实也不必大惊小怪,但要断言评弹消亡在即其实谬焉,因着乡村书场的勃兴,我们依稀看到了评弹中兴之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