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玉
多少年来,我总想写点文字,献给排字工老陈师傅。
1977年3月的一天,我与老林漫步在中山路上,结束动乱后的第一个早春天气,乍暖还寒,路上不时飘落少许梧桐树叶。
老林是市里宣传部干部,我是无锡焦化厂政工组宣传科负责人,因为爱好写作,成了文友。老林说,今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在一个叫岸桥弄的巷子里,我们走进两间平房,这里原是《无锡日报》印刷厂排字房。只见三五个工人正在整理排满铅字的三脚架,有个老工人埋头收拾散落在地上的铅字。见到来人,他赶忙放下手中的铅字盒,上前打招呼:“老林啊,稀客!什么风把你刮来了?”这是我头一次见到陈师傅,他身材瘦小,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闪烁着深沉机灵的目光,说话声音有点沙哑,富有热情和幽默感。
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年七月,我被调入市广播局“战报组”,与老陈师傅成了同事,这个战报组实际上是中共无锡市委拨乱反正的重要决定——恢复已停刊十年的《无锡日报》筹建班子。在“铅与火”的年代,出书办报,排字、制版是头道工序。陈师傅是印刷厂的老工人,大半辈子都消磨在排字房里,报纸复刊,少不了他这样的行家里手。
姜还是老的辣。那些年,老陈师傅被大家称为“排字房里的活字典”。遇到棘手事,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排满铅字的三脚架旁,是他大显身手的地方。只见他手托铅字盘,上下找字,左右来回,捡铅字就像“鸡啄米”,眼疾手快,准确无误。几千字的稿子,个把钟头就能捡好、排齐。至于整铅条、删字句、换标点、找缺字、搞拼板、改校样,只要他一上手,立马解决。
老陈师傅说,一个好的排字工,要对每一个铅字负责,这是对读者负责,《无锡日报》是党报,也是对党负责。有一次,一个青工将“今天天气预报”误排为“今年天气预报”,当时已经打出付印样,准备浇注制版。老陈师傅发现后,立即叫停,并严厉批评那位青工:“一字之差,天壤之别。一年的天气都被你预报了,读者会怎么看?”接着,他讲了一个故事:在那个“怀疑一切”“无限上纲”的年代里,有个排字工人误将“贫下中农”排成“贪下中农”,他知道闯了大祸,连夜跑到乡下亲友家里“避风头”,结果还是被小将揪到城里,批得死去活来,“这样的悲剧不能忘记!”
此后,为了减少差错,老陈师傅搞了个“小发明”,他将一些“重要”词汇,如“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拨乱反正”的铅字,组成连串词放在一起,既避免了误捡,又提高了捡字速度。
关键时刻最能反映老陈师傅娴熟的排字技巧和过硬功夫。1985年10月20日,我奉总编之命,与记者章奇兴、张兴和一起,带着4位“寻找理想的孩子”,看望并采访著名作家巴金。采访结束后,已是下午5时多,我们从上海赶回无锡,起码要晚上10时左右,而21日的报纸必须在当日凌晨付印。按一般情况,肯定来不及了,但重大新闻必须抢时间。我们当即通知印刷厂,预留2000字版面,并指明将“难题”交给老陈师傅。赶回印刷厂时,已是深夜11时多,我们当即口述稿件,老陈师傅立马捡字、排版、校对、制版,半个小时OK,抢在第二天凌晨付印出报。21日,《无锡日报》与上海《解放日报》《文汇报》等媒体一起,刊登了采访巴金的重要通讯。
时光飞逝催人老。上世纪80年代后期,《无锡日报》扩版增期,排字房任务越来越重,老陈师傅培养的接班人先后上手。他因为长期担任排字工,视力退化很快。印刷厂领导安排他改做报纸终校。报纸在排版后,要打出大样,然后进行一校、二校、终校。终校是最后的校对人,是报纸印刷前的总把关。每次校对,老陈师傅都会贴近涂满油墨的清样,不紧不慢,对版面上的文章,逐字逐句,进行推敲、纠错。每天下班,他的额头、鼻尖、下巴,都会留下三块黑斑。工人们风趣地说,老陈师傅搞校对,不是用眼睛看,是用“鼻子”闻的。我做夜班时,每当报纸付印前,都会叮嘱一句:“报纸的付印样给老陈师傅‘闻’过没有?”工人们回答:“闻过了!”我说:“老陈师傅闻过了,我就放心了,付印吧!”
如今,报社印刷厂迁到了新吴区,宽敞明亮的出版中心里,工人们熟练地操作电脑……我熟悉的印刷厂老工人一个个退休了,有了幸福的晚年。有次偶遇老陈师傅,他已不能走路,双目失明,病魔缠身。老陈师傅说:“看来要见阎王了。不忘爹,不忘娘,不忘排字房,这辈子就干了一件事:排字、校对。”我不由得鼻子一酸,竟不知怎么安慰他。老陈师傅用他的作为,已经实现了人生的价值。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如果一个人将自己的生命注入一种事业,那么生与死不再有什么界限,因为他已经将自己的生命转化为一种可贵的精神。
老陈师傅,大名陈自立。2017年2月,他走了,享年8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