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 丹

　　软件园的春天和它的忙碌一样，多半来得早，来得急。春节前后，就能瞥见点滴春意。最常见的是一条条夹缝里，一小块泥土上，新绿蓬勃。道路两旁疏密的枝条上，爆出星星点点的亮黄和赤红。树枝出芽了，从嫩青到墨绿，大片叶子正从酣睡中醒来，花早就含在苞里，忍过一冬，适合樱花桃花的温度和湿度先到了，从白到浓粉，急急匆匆、成团成簇地漫洒开来，怕耽搁一会儿，后面的万千锦绣就盖过它们的风头。花色先挑逗着人们举起手机贴上去拍。在冷艳光洁大楼里忙碌的人，感官因为受阻隔，对季节变化不那么敏感，但还是会感受到特殊的气息，从清晨的略微稠厚，到晚夜的稀疏薄凉。

　　倚在融媒体中心二楼露天大阳台的栏杆上，远方倾斜的天空光滑清澈，奶白的云朵层次分明。云下正对一块秀美湖水，它是这座软件园的眼，这眼眸里波光浩渺，天上的清澈倒映在水面，富饶的阳光照亮了所有事物及其纹理。能看清水里的菹草在飘摇，像在茶汤里泡开的芽头。湖边浅处，梭鱼草、鸢尾、睡莲突出水面，簇拥相依。沿着岸边走一圈，高直一点的榉树、木樨、大叶黄杨，搭配着矮弯一头的桃柳、杨梅、合欢，空气流动，带动树影和波光唱和。一条小径将春色带到湖中的小亭，亭边半沉半浮的小木船，船边直直戳在湖面的水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便脱口而出。湖心的水深深地绿着，那种绿是瞳孔凝聚得细小精锐的绿。你从二楼俯视欣赏，或是从湖边经过，那绿的光准确地投在你瞳孔的正中心，那绿里有固体的质地，有阴影。过去冬天的阴影冰冷地沉在湖底，呼呼的一卷风吹过，空气仍然有些寒意。但和冬天不同的是，这寒意中有了春天的阳光。这富有温度的空气加了撮黄糖，加了点泡沫奶油，加了点煎炒的荤油，加了刚刚被研磨的咖啡豆，这些混合的气味来自双子楼里的星巴克，来自人才公寓裙楼里的后厨房，来自全家便利店里的关东煮，来自凤凰座里的3W创业咖啡馆，那里总是有一群人围坐着听某个人在讲演。

　　春色给人以幸福的冲动感，让人唇齿生津，让人觉得一切辛苦皆有希望。旁门左道边总是突然斜出鲜艳陌生的花枝，随便一块土坷垃上都有万物在生长。手机镜头随便对准地上细细密密的沿阶草、猪殃殃、蒲公英，便是一张草原森林般的微观大片。天气预报显示一日烟雨，两天艳阳，花朵在推挤拥抱，绿叶脉络饱满，茎柄厚实坚韧。密匝的树叶在风中透过气来了，穿过其中，听得见头顶上哗啦作响，听得到身边踏踏的脚步声。每日清晨，入口栏杆起起落落，车辆顺从地靠边停好，人们如飞鸟游鱼，遁入各种门头，正式进入园区的春天。

　　园区里属于上午的时段很快过去。年轻人的上午，有带有春味的菜肉馄饨和豆浆汤粥需要消化，有昨夜的美梦和八卦需要交头接耳，有零碎的准备和计划安排需要统计分配，有微信朋友圈需要悄悄点个赞和咬文嚼字地回复评论。

　　然而很快，春天的午后就在眼前立竿见影了，从中午12时开始，时间就变得有些滞重、漫长起来，这漫长一点没有使事情变得从容，反而急不可待地暗示提醒：白天的一半已经过去。蓬勃的阳光让温度升高，空气变得干燥明澈，空间忽地拓出许多。橙色的阳光，对于年轻人来说是惆怅的。年轻人觉得自己的每天琐碎平凡，有点辜负了它。曾经高喊过的“以梦为马，不负韶华”的口号，将年轻的欲望拔到一个极高点上，最终坠落下来，被惆怅攫住。眼里的春光愈是明媚，惆怅的情绪愈是强烈。那惆怅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和父辈相比，年轻人的生活条件要优越许多，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过得更加轻盈。读书时的同辈竞争，工作后的职场奋斗，还有高企的房价、上涨的婚育成本、传说中越来越近的中年危机……属于春天的光渐渐褪了颜色，沉入暮色，虚空的惆怅感便升起了。

　　下午4时，春光进入午后的腹地，探到午后的谷底。这个时间点上，金牛座里最重要的会议行过高潮，讨论争执也过了高峰，大家的眼神顺遂多了，事前准备和平日积累得到回报。服务员进来续水，大家端起杯，润一口新茶，在彼此相视而笑安静的空隙里，有人好像听到了鸟鸣，听起来很旷远，就像在另一个时空；有人开了会小差，电脑屏保变成烟雨江南景色，中间还对仗着两句诗：红脸如开莲，素肤若凝脂；有人摘下眼镜，搓搓脸，调整心绪，重新投入。此刻软件园的底色上涂抹着姜黄和橙黄。有那么十几分钟，宽大的八角金盘和常春藤的叶片被镀上一层金，所有建筑的外壁都在发光。活泼泼的日头向西滑去，有一点顺流而下的意思。白昼一寸一寸地退走，把占用的空间一寸一寸地还给夜晚，中间还隔着一个冗长的黄昏，黄昏亮度并不逊于白昼，只是稀薄了点。夜晚在招手，到了夜晚，春天要安静下来，告一段落。

　　在晚霞里抬头，看见对面楼台上有一些淡影，大约是公寓阳台上晾晒的衣衫在晃动。有人陆续离开，有人继续待在自己的白昼里。时间在每个人的身外自顾自地流淌，多数人的“一天”又过去了，这样的结论不会让人颓唐，因是忙过来的，因而有踏实的感觉，甚至还有些微妙甜蜜的满足。但还是要学着对春天保持警惕，必须经过忧郁的历练，才能最终将自己的春天拥有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