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凤鸣
旧时,走到跨塘桥,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小巷,小巷不宽,大约四五米的样子。街巷两侧的店铺大多是两层小楼,通排开窗,有的是木裙板,有的是落地花格。只有一座小楼是一排明镜般的玻璃门窗,里面灯火明亮,像一只透明的玻璃鱼缸,这就是无锡古旧书店。
著名文化人田原说:逛旧书肆,买旧书,叫淘旧书。这个“淘”字用得太准确了。在众多旧书中,“淘”得一本好书,真如沙里“淘”得一块金子!个中滋味,不是书虫,还真难体会。
跨塘桥的古旧书店,环境清幽,傍晚的时候,能听到哗哗的水声,杨柳风里,红霞照影,是个淘书、读书的绝佳去处,满屋书香,真能让人醉了。书店的布置也很贴心,敞开的书架,分门别类,古书、旧书码放得整整齐齐。新收来的古旧书则平铺在宽大的书桌上,任由顾客挑选、翻阅。除了坐在门口的年轻收银员,店里还有一位老店员。他对店里的书了如指掌,特别是那些古版书,年代、版次、流传以及各地的市场价、拍卖价,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与客人谈得高兴了,不管熟识与否,他都会挥起干瘦的胳膊,将长条凳的另一端拍得啪啪响,招呼坐下聊。去的次数多了,我和他慢慢熟悉起来。他是一个称职的好店员,比我自己更明白需要淘哪些书。有时我去了,他会笑嘻嘻地走到我面前说,有几本书,你肯定喜欢。我没拿出来卖,给你偷偷留下了。他留下的书,十有八九是我喜欢的。
在这里,我买到的大多是旧书。我觉得比较好的有《江南野史》《靖康纪闻》《明季遗闻》《蜀南叙略》《廿二史考异》《日知录》《史通》《金圣叹全集》《契科夫小说全集》《金陵春梦》,还有翦伯赞的《中外历史年表》、全套的《古籍今读精华系列》。
流连古旧书店久了,常有特别的感觉,比如看中一本书,当时觉得价格比较贵,心下犹豫没有收入囊中,晚上就会像当初谈恋爱一样辗转反侧,念念不忘。第二天下定决心去买,却发现已被别人买去,那种心情就像是自己的情人被拐跑了,会不停数落自己:你咋就那么算计钱呀,那么小气!然后因为这失之交臂而萎靡好一阵子。
来来回回往跨塘桥跑了好些个春秋,某天下班后,我又一次走进那条临水小巷,发现书店竟然歇业了。我在店前站立许久,好似丢了魂一般。
几个星期后,我终于打听到古旧书店新的店址,它搬去了莲蓉桥堍,虽然门面小了,但离我单位近了不少,步行20分钟就可到达。依旧是两层小楼,一头接着桥尾,一面连着家理发店,缩在城郊行道树的阴影里,颇为隐蔽,没点眼力还真不好找。
老店员退休了,换了个“70后”。小伙子姓胥,有两颗一笑就露出的虎牙。他特别爱笑,每次去,都让我如沐春风。开始小胥有些腼腆、拘谨,后来熟悉了,我发现他比老店员更加健谈。我问他,年纪轻轻的你守着这么一屋子旧书做啥?他径直回答:喜欢。
小胥出身高知家庭,加上自己喜欢,对于古籍版本多有研究心得。他常常跟我讲,如何通过序跋、批校、字体、牌记、内封、印章等鉴别版本,还可以通过古籍的刻工姓名,书中的避讳字眼,以及纸张、墨色、装帧、版式和行格等进行鉴别。
我和小胥,在这个小小的古旧书店里,交流切磋了许多年,他虽然比我小十多岁,但知识和见识比我丰富得多,我笑称他为小胥老师。时间久了,我俩成了忘年交。店里很多古旧特价书,收藏在二楼,普通顾客上去时小胥总要跟着,而我则享有“特权”,可以自由出入,也因此买到了一些物美价廉的好书。有时,没带够钱,小胥会替我先把书留着。
随着网络阅读的普及,读实体书的人越来越少,古旧书店越发门前冷落车马稀。小胥将以前陈列古旧书的一楼门面,改成了学生教辅书和新出版的历史文化书专柜,但书店还是日益冷落下来。
临近新世纪第二个十年,一天,我在食堂吃午饭,正要起身离开,突然看到小胥的身影。我立刻喊住他:嗨,你怎么到我们机关食堂来吃饭了?他依旧笑得露出小虎牙,调侃道:怎么,不欢迎我来蹭饭呀?我调回新华书店总店了。新华书店总店和我们单位只隔着一条马路,常有员工来我们食堂搭伙。我说,不是呀,就觉得有点意外。他的眼神立刻黯淡下来,眼睫扑闪几下后沾满了泪花。他低着头将我拉到一个角落坐下,认真地说:老兄,实在对不起,古旧书店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