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嘉琛

　　这是一本携春意而来的书，和风细雨，草发花开之间，时光走得极快，我读得亦投入，仿佛一个追剧的人终于等来了新番。于是，目光与指尖细细摩挲468页，在文山与字海之间，穿越过去与现在，我在这个春天，经历了一次漫长的云游。

　　在《百千万亿册书》中，黑陶续写或者说是扩写着比江南更为深广、辽远的中国南方，他也给出了更为精确的地域界定——“北际长江，南抵大庾岭，西溯湘楚，东迄于海”，由此而诞生的120余篇文字被编入五个篇章，取“五行相生之顺序，寓生生不息”之意， 构成了这本“五行之书”。

　　“火书”激越，薄暮炊烟、清净寺院、午夜长江、建盏星空……描绘出全书的烈焰底色；“土书”厚重，无梦徽州、大师故里、镇江古塔、庐山晨昏……最是亲近乡土地气；“金书”致密，安庆城的铁锚传说、金银花的银质声音、飞鲤镇的金色粼光……似有金属的坚硬质地；“水书”浩荡，长江、楚江、新安江、徽水河、桃花潭、渔梁坝、杭州湾、太平洋……用故事或传说疏通每一条江河脉络；“木书”清新，苍劲玉兰、新鲜竹笋、青涩瓯柑、徽州绿茶、吴越杨梅、丁蜀黄橘……篇幅和滋味同样绵长，草木春秋里满是人间烟火气息。

　　在此地和彼处之间，黑陶步履不停，书写未止，再次引领着读者去探索和体验“壮丽而又凝重”的百味南方，那是要尽力撇开“脂粉苏杭式”江南表层的甜沫，去深嗅来自泥土、山脉、江河、村庄、故土的清新。如诗的咏叹中，每一个途经之地，都是悠游和流连的所在，吉光片羽、刹那风华，读来眼底尽是缤纷，文中皆是回味。

　　“水书”中有一篇致敬伍子胥的《潮神》，以第一人称述说了伍子胥为人子、为人臣，又从人到神的千古传奇，再现了一场关于恩仇、忠奸、生死交织的较量。行文异常客观、冷静，如同太湖岸上阖闾城、古胥门的方正城砖，严丝合缝，轻轻叩之，仿佛还能听见来自久远时代的袅袅余音，如洪钟、似鼓点。本篇的阅读过程很像将一整根甘蔗从梢头吃起，越嚼越甜，渐入佳境，很奇妙！

　　作为汉语的痴迷者，黑陶也用实录和写生的方法，收藏“有意思”的汉字，《江南地名命名法及例证》用三种分类法记录了江南的城镇、乡村、水域，它们无一例外都拥有一个极富诗意的名字。《春季菜单》则撷取了无锡城一家中华老字号的春季菜单，录有新菜品名三十余种并附有价格，古人说“望文生义”，望菜单则必然齿颊生香。地名、菜名，无不源于百姓日常，其间却暗藏着无穷尽的想象力，敬惜每个汉字，在书中予之以一席之地，书读完又合上，时隔数年后再次打开，这岁月珍藏，大约就似佳酿一般了。

　　“土书”里的《街道肖像》最令我感觉亲切。1999年和2016年的“健康路”上，街道两侧，一间又一间的店铺，消失的、仍在的，每一个店招，字与词，或平淡或有趣，或世俗或高雅，汉字组合出了可以遐想的无声故事。人记录着街道的变迁，街道见证着人的成长，属于一条街的时光，就这样在作者笔下、在读者心里趋于永恒了。对无锡城是如此，对其他的“南方”亦是同样，新鲜、好奇、探索、存念，以文字的有形绘无形，以典故的有限求无限，狭窄的“小道”逐渐并成日趋宽广的“心路”。

　　黑陶的文字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他擅用“黑陶式”的语汇和句式，把对南方乡土的刻骨深情，融化在变幻、率性、自由的行云流水中，结合不断创新的“文本实验”，使现代汉语具有了一种持续的生命力，拥有了更多可能性，就像一口内蕴丰富的深井，甘泉取之不尽。黑陶的文字，恰是一脉滋润心田的活水。

　　过去我们总认为江南是柔情似水的，黑陶却为我们揭示了“父性”与“神性”的一面，其烈焰般的属性，更可以汹涌成汉字的火海与汪洋。从《夜晚灼烫》开始，到《烧制汉语》，攒字为泥，撷诗为陶，历经塑形与敲打，黑陶的书写铮铮有声。他对火的崇拜与礼赞使人着迷，而在本书中，“火书”的容量被控制得最小，为其余篇章预留出更多空间，虽意犹未尽，却也达成了另一种平衡。

　　从“被遮蔽的江南”，到“古奥、深巨的中国南方”，大江大河、远山密林、繁华城市、寂静小镇，黑陶踏歌而来，寻梦而去，行走是不变的主题。他用脚步丈量出更深广的世界，以“个人的体验”呈现行者的履迹，行走便成了另一种阅读和书写。以文字为导引，超越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我们得以在书页里不断相遇、持续同行。

　　整理书架，黑陶的作品计有八册，春夜清风徐来，重读某册，风吹哪页读哪页，穿越时空而来的记忆再次被擦亮，南方的气息，如风、似雨，四月的油菜花海、五月河岸边的槐花香……曾经打动过我们的情愫依旧动人、值得回味，但我更愿意探索和深究如今大美至简的部分。如果之前的作品是青春烈焰冶就的“少年之书”“青年之书”，那么这部作品，就是更趋醇熟的“中年之书”，每个字的背面，都已增添了一种笃定与了然——命运，是心无挂碍；远方，是四面八方；书卷，是百千万亿；感怀，是无量无边。

　　遇见《百千万亿册书》，我愿意相信：每个汉字在夜空中都会有一颗对应的星，一句话、几行诗、数页纸……与人和地域相关的心灵史，终会集结成册，也能点亮夜空。仰望星空，我看见所有的星光流动，都是“暂时和永恒的光”，是一颗赤诚之心从未停止过的赞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