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太湖周刊

把历史盘出岁月的“包浆”

——读苏迅《凡尘磨镜录》

  □杨大中

  烟火凡尘,世事难料,在时代的递进中,人渺小得如同一粒灰尘,谁也逃不出那席卷一切的横流漩涡。然而,人生苍凉又不乏温暖,这正是生活的让人留恋之处,那些埋没于烟尘、或被包浆裹满的古玉,也终究会在岁月的磨砺中散发出幽幽的润泽之光。苏迅的《凡尘磨镜录》读来便给人以这样的感觉。

  作品缓缓带人步入那个快要被遗忘而又氤氲着烟火气的年代,娓娓道来的一切,不算太遥远,熟稔中带着些许陌生。小说人物不多,结构单纯,故事也不算复杂,但洞幽烛微,留给人颇多回味。故事里的人物没有好坏,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没有谁能够指点江山、叱咤风云、扭转乾坤,但这些小人物构成的日常众生相,却织就了一个时代,浓缩了一个世俗社会,也折射出普通百姓在跌宕年代的生活样貌和灵魂轨迹。

  主人公秦家骝出生在一个没落而有世家遗风的家族,幼时“抓周”攥进手里的是一件玉扇坠,这似乎暗示了他一生与“古玩”的不解之缘。这个丰裕殷实的家庭,在新旧更迭的起落中虽然还算幸运,但也不可避免地沉了下去。秦家人如同那些早先很稀罕、而今却只能藏匿在隐秘幽暗处的“古物”一样,活得沉默、隐忍、庸常,用老祖母的话说就是“混同于一般”。尽管与世无争,长大后的家骝仍逃不脱被时代安排好的命运,远赴安徽农村,成了一名插队知青。

  乡野的风霜虽然酷虐,家骝却能随遇而安,不仅真成了农民,还在当地扎了根,娶了妻子,生了女儿。当历史的漩涡反转之时,家骝又被潮流推送着回归城市。不同的是,这回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带着妻女。虽然,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已变得陌生,虽然最疼自己的祖母已经去世,让家骝觉得自己不像归人倒像过客,但他还是留了下来,并得到一份让人眼热的工作——国营公司的正式职工。

  如水一般懂得顺应时势、随遇而安,是家骝的性格,也是江南水乡男子的一种典型脾性,他们温润聪慧很少惹是生非,大多时候如宁静无波的湖水,运势不济时能安于现状,且懂得自我保护,家骝与小兰的婚姻虽然不免屈就,但插队生活却因此不致困顿潦倒;进城后生活好了、身份变了、地位高了,他也不事张扬;没有好高骛远的远大志向,但处世为人求真务实、兢兢业业;朋友不多却都知根知底,真诚相待;生活简单、情趣单一,却善于钻研,身怀长技;貌似与世无争、随遇而安,但关键时刻也能审时度势、把握机遇,既看透尘世,又绝不虚无……家骝对个人命运和时势的关系也有清醒认知:“别人以为自己雷厉果敢,弄潮于时代,貌似占尽先机的样子,殊不知自己始终只是被时代推着在往前走,正好踩在节拍上而已。”时代曾经打破了他的收藏梦,时代也让他成了真正的收藏家,那对判断真伪的如炬慧眼,并非全都来自收藏知识,还有一半源于生活历练。正如家骝所说:“人这一辈子争天夺地,看着好像人定胜天其乐无穷,实则每个人都只不过是时代大潮里的一粒沙一滴水,被洪流裹挟着起落,根本没有抗拒的余地。”作为普通人,在时代的潮涨潮退中能够保留一点本心,自得其乐,已是最大的幸运。

  虞老师也是小说中写得颇有内涵的人物。酷爱古玩收藏的他,原是旧上海金融大资本家的公子哥,宠溺娇惯的家中独子,“想开摩托就买哈雷,要开汽车就买福特,后来想开飞机,他爷说飞机就不买了,去考张飞行证玩玩”,玩收藏也玩到极致:“那些年在上海滩,收藏珍稀古钱、机制金银样币那是独一份,古玉瓷器也数得上,他是白相人里的上层阶级,收藏圈里谁不认识他虞小开呢。”就是这样一个上海滩的阔少,因迷恋上了唱越剧的女戏子,瞒着父母离家私奔,不料离开上海才数月,居然形势大变了。虞家人没了踪影,女戏子则成了“虞师母”,两人躲在外地隐匿下来,没了昔日的锦衣玉食,凭着一张圣约翰大学文凭,虞老师在银行谋了个职位,勉强度日,昔日的收藏爱好也成了奢侈的旧梦。与家骝的相识相知让虞老师的收藏梦得以延续,而家骝的成功更印证了时代对人物命运巨大的主宰力量。

  “世事弄人”“时势造人”,是小说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一心想当“文物专家”的家骝成了跑供销的业务员,最后还坐上了公司总经理的位子;喜欢新潮时尚、只将文博事业当成工作的陈耀祖,阴差阳错成了历史专家、博物馆馆长;资本家阔少虞老师半生穷困潦倒、生活拮据;而一没户口、二没学历的农村女子小兰,却靠着开店发了财;古董交易中间商“三块”也一样,被时代潮流推着浮起来,沉下去……生活不仅捉弄人,同样也造就人。作者丰富的收藏知识,成为小说突出的亮色,一眼便知是位玩玉的行家,不仅对玉石鉴别十分老到且眼光独特,还对市场行情、古玩拍卖和交易规则都十分谙熟,对泥沙俱下、假货充斥、甚嚣尘上的古玩拍卖市场的冷静剖析和批判,更为小说增加了厚重度:古玩图书,墨迹未干就已变为印刷品;从未购买过实物的“专家”著作等身,赚足稿费;收了满屋假货的老板自诩“专家”,头衔光鲜,沽名钓誉,出书、讲课、帮人鉴定,赚得钱袋满满;旺盛的民间收藏需求,推动造假贩假行当日益产业化、专业化;后入者盘桓于赝品堆中,付出高昂代价,豁达者呵呵一笑而敛手,固执者苦苦追索而不休……小说对这一特殊阶段古玩收藏市场的现实记录,可谓是历史性的。

  独特的地域特色、浓郁的烟火气息和鲜明的年代感,是营造出小说独特韵味的重要因素。作者苏迅自幼生长于江南水乡无锡,家乡诸多历史悠久、文化特色鲜明之处不时出现在小说人物的日常行迹中,从新生路、学前街、崇宁路、后西溪、留芳声巷,到南禅寺旧货市场、梅园、开元寺,这些烙印着久远历史印记、当地人耳熟能详、烟火气息颇为浓郁的地方给人身临其境的熟稔感、现场感,为故事叙述增色不少。那些老城厢、老场景、旧时生活的街巷弄堂,乃至主人公房间内的家具陈设,以及出行的老式自行车之类,极好地烘托出特殊的年代感,勾起众多读者对那个岁月的回忆。还有阳山桃花、太湖翠竹、惠泉黄酒、白沙泉水等,或为当地标志景观,或为地方特产,加之语言中无锡方言恰到好处的运用,都或多或少增添了别样人文意味,给人以亲切之感。

  读《凡尘磨镜录》的文字,随时能给人带来会心的惊喜,可谓谈霏玉屑,不时闪射出珠玑之光。从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议论或借人物之口的言语,可窥见作者的道德评判与真知灼见,字里行间藏着哲理,比如:“这么多年,家骝深深明白,谁也活不过你自己手上的那块玉。”“其实在这个世上,没有比市场里挣来的钱更干净的了。”“不仅我们的肉体无法跟时间抗衡,精神世界也是一样,脆弱不堪,难以久持……立德立功立言,鉴定其有无立住,是否不朽的前提,是你这个人必须先朽,否则无从鉴其真伪与成色。因此这些‘不朽’,与你本人是毫无关联的。当年裘焱之以俗世磨镜人自况,大概也是超脱于滚滚红尘之上的一种内心独白吧。”把玩玉石,也把玩人生,慢慢地那段历史就会盘出岁月的包浆,读懂这些文字,也大致可以接近作者的内心世界了。

  “磨镜”在古时候是一种职业,也是一种身份。清初才女高景芳的《磨镜》词曰:“今朝初试青铜。讶朦胧,乍窥面貌,浑如梦里,恍在云中。须教磨洗认形容,肯令依旧尘蒙。捧将明月,付与良工,顿然辉满晴空。”古时铜镜,用久而磨损晦暗,视物模糊,需经磨镜“良工”的打磨,方重现光洁。精心打磨后的铜镜,折射事物自当更真实更清亮;经过历练的“巨眼”判玉识物,真伪也兀自清晰;岁月恒久,世事苍茫,玉石把玩久了便有包浆;人如玉石,亦有包浆,一层层裹满了涂厚了,往往面目朦胧,世间万物莫不如此。烟火凡尘,玉石人生;辨玉识人,皆须去伪存真,苏迅应该也是这样一位“磨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