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建兴
何以消暑,当然写字。
时值三伏,热且不爽,还是写字吧。写字与书法是不一样的,写字大多是照着古帖写,或临或摹,零基础始,从不奢望展示交流,自磨性灵,端楷秀丽,大家看着顺眼,足矣。非比书法,或从楷入手,缓缓篆隶,后涉草书;或从篆籀切入,练就腕力且得古人笔意,入得古人堂奥,然后又出古人秘境,构建自己的田园,甚至几进几出,既有所宗源远,又有自己面貌,难乎哉!上世纪中叶我市书坛上就有这么一批大家:高石农、吴觉迟先生的篆刻,王季鹤先生善写店牌,史可风、陆修伯先生擅写校牌,庄瑞安、钱玉麟先生的颜体,张涤俗先生的小楷……无不走了这样一条路。
儿时第一次写字,记得临写的是我父亲买的一本叙说焦裕禄故事的欧楷本,几角钱一本,未署作者姓名,但字写得法度谨严,骨气劲峭,深得欧字精义。选学欧体大约与父亲谨严的品性有关。欧阳询的代表作是被誉为“天下第一楷书”的《九成宫醴泉铭》,但书坛传言九成宫难学,有“九成宫,九成宫,九年不成功”之说,历代书家都不主张初学者学欧体,这恐怕也是原因之一吧。父亲年少时上过几年私塾,私塾先生往往推荐蒙童学写柳公权的《玄秘塔碑》,既得颜体之肥,又有欧体之骨,这样转圜有余,易出效果。父亲认为诸体都可学,欧颜柳俱是学书正道,你喜欢就行,关键是持之以恒。但我也感到几年写下来果然不成功,始终不敢称“学书法”,只能说“写大字”,好在总算把字写端正了。后来抵不住颜体的宽正博大,柳体的点画分明,褚体的迤逦灵动,欢喜啥就写啥,啥都学,啥都不精。
父亲说写字如做人。做人要堂堂正正,写字要方方正正,划平竖直,干净利落。简单地说就是“做好人,写好字”,这句话真是说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要害处,对我的影响也是一世的。确实这样,中华民族的好传统赓续数千年,存在于汉字之中,文字与书法则推动着中华民族文化的发展与繁荣。读书写字已是中国人的文化与生活方式了。
史上好人好字居多,当然也有坏人好字。如岳飞就是好人好字,在战场上他是“精忠报国”的武圣;在书法上,他书写的《满江红》为文天祥所称道。朱元璋评岳书“英风浩气,轶群绝伦”,左宗棠则赞“劲健飘洒,士气凛然”。秦桧是坏人好字,都说一页宋版书堪比黄金贵,宋版书的“宋体字”据传为秦桧所创,奸相虽写得一手好字,但人民并不买账,让他夫妇的铜像永远跪在西湖边上,任世人唾骂。无锡鼋头渚景区里有一块中国最后一位状元刘春霖题写的“鼋渚春涛”石碑,写得神完气足,与湖光山色浑然一体,中外游客到了此处大概率是要与此碑合影留念的。刘春霖的状元卷深得慈禧青睐,一手劲利秀气的馆阁体彰显魏晋风度,唐宋意气。“大字学颜,小字学刘”成为当时学书的风气,可见人们对其字的推崇程度。当溥仪、郑孝胥(当时盛极一时的写颜体的书法家)和日军分别两次请刘状元出任伪满洲国教育部部长、北平市长时,刘先生严词拒绝,日伪军恼羞成怒,抄了他的家,威逼利诱,但先生不为所动,始终保持着中国人的气节和文人的风骨,末代状元堪称做好人写好字的典范。据此,他和郑孝胥的人品高下立判。
父亲嘱咐学写字的过程要“敬惜字纸”。一是要爱惜纸张,一张纸与一粒米一样来之不易,许多大书家非常珍惜纸张,先用淡墨写一遍,后用浓墨写一遍,甚至数遍。“意在笔先”的另一层意思是,面对一张洁白的素笺,不要急于着墨,而要思虑一下,结构、轻重乃至于章法布局,然后屏息凝气,缓缓落墨,惜纸如金。二是要敬重文化笔墨,有字的纸张与书籍不要随意丢弃,在宋代有法规定,官民不得糟蹋字纸书籍,敬惜字纸如敬神明、尊父母。
古人冬天写字叫“呵冻”,因为没有空调,天寒地冻,砚台自然也是冻的,于是朝砚底呵几口热气化冻再写字,虽冷但字是不得不写的,考科举出人头地要写字,货物贸易来往要写字,远方的亲人鸿雁传书要写字。盛夏写字叫“挥汗”,写得大汗淋漓,末了落款不忘署上“某某挥汗”。新中国成立后,文化教育的重点是扫文盲,此后社会、学校、家庭都重视写字,中小学设有写字课。工作后能写得一手好字,自然会被单位师傅同事高看一眼。后来随着电脑普及,写字渐渐不为人们重视,甚至有的学生不大会写字了,字写得“鸡鹅鸭鸟”,甚至有些大夫的字也写得差,一份病历写得像天书,常常为人诟病。好在国家现在十分重视传统文化,写字课逐渐重回课堂,听说有些学霸写得一手好字,高考阅卷老师看了都舍不得扣分,看来写好字还是有用的。
现代人久居空调房,汗都不出了,大热天不出汗是不行的,我父亲曾说大热天要出出臭汗,这叫排湿排毒。于是静坐窗前,铺纸写字,少顷便汗涔涔的,热得真煞。但也奇怪,待大汗淋漓后,反而觉得凉适。“闲拈古帖临池写,静把清樽对竹开”,读帖以揣摩古人的心思,横平竖直,一点似桃,一撇像刀,一路写下去,竟然尘虑去而清凉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