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国平
还是那句老话:日月如梭。如今日子好过,就更觉得时间好像被哪个小偷偷走了,春天里猫在家里“避瘟神”,不觉就到了夏;秋天的菊花还在庭院里含着笑,就已经入了冬。
蒸年糕、做米团,是迎春大戏中必不可少的一个传统。我蛰居在城里很多年,尽管每到年关也能吃上香喷喷、软糯糯的年糕,但童年的记忆和味蕾比千年大树的根都扎得深——我还是喜欢父亲做的脚踏糕。
小时候,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但穷归穷,逢年过节的仪式感却一样也不少。每个节日,既是我们这些孩子最快乐的时候,又是我们接受传统文化熏陶的大课堂时间。我们就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年年长大。
小寒一过,父亲就要把放在阁楼上一年没动过的蒸笼拿下来,洗干净,晒干。那蒸笼已经穿上了岁月的铠甲,浑身乌漆麻黑的,一看就是个老物件。做脚踏糕的蒸笼尽管与蒸小笼包的蒸屉原理一样,但样子却大相径庭。它的外围是一个圆柱形的大木桶,高五六十厘米,直径六七十厘米,两端都是开口的。底部有一个座子,用木条做成,分割成一个个小小的正方形,外面一圈是圆的,大小刚好卡进大木桶里。要蒸糕的时候,底座上还得铺一层草垫,一是防止米粉掉进锅里,二是草垫传热性和透气性都很好,能使沸水产生的蒸汽顺利上升。
做脚踏糕的食材是大米,大米按质地和口感分为粳米和糯米。粳米有劲道,适合做米饭;糯米有黏性,适合做米酒。但蒸脚踏糕,无论粳米还是糯米,都不可单一而成,得按一定比例将两种米混合在一起。你喜欢软糯点,糯米的比重就高一些;你偏爱有嚼劲,粳米就多放点,两者比例没有绝对统一的标准,视各人喜好而定。
我们家偏爱软糯适中的脚踏糕,所以,父亲的食材配比是,假如蒸100斤米,其中粳米60斤,糯米40斤。头天晚上把称好的米淘清爽,然后将米存放在一个大篓子里,让米充分吸水膨胀。半夜时分,还要用水泼洒一遍,以防水分流失。第二天,就可以磨米粉了。我小时候还没有普及机器磨粉,所以,常常要到有推磨的人家磨粉。一个人牵磨,另一个人将米一把把倒入磨盘的眼子里,像极了锡剧《双推磨》里何宜度和苏小娥唱的“上爿好像龙吞珠,下爿好像白浪卷”场景。尽管磨粉很辛苦,但想着第二天就有年糕吃,心里不仅不觉得苦,反而还偷着乐呢!
蒸年糕那天,对我们全家人而言就是一个隆重的节日。娘一早就把柴火搬进了柴仓,把灶火烧得通红。蒸糕要用大火,所以一定要用木柴、树梗之类的硬柴。父亲则在土灶旁小心翼翼地侍弄着像雪花一样的米粉。蒸糕前首先要和粉,就是在米粉里掺上一定比例的水。水量的多少,直接决定了蒸糕的质量,少了不易成形,多了不易蒸熟。在这方面,父亲极有经验,他说:“和好的米粉,既要紧又要散,紧就是用手一捏就成团,散就是一掉下去就散开。”每次他干起这事来都是得心应手。
水烧开了,蒸笼里开始上汽,这时便可以把和好的米粉均匀地放进去。蒸糕不像煮饭可以一气呵成,而是要一层层地加入,每一层都是寸把厚,等米粉由原来的银白色变成暗褐色,这一层就蒸熟了。接着再铺上第二层,如此循环往复,一直到最后一层。一只蒸笼一次大约可以蒸20来斤米粉,如果要做100斤年糕,就得蒸四五次,要花上至少半天工夫。
蒸糖糕的话,区别在于加水的时候直接倒入融化的红糖水,甜度根据自己的喜好而定,一般一蒸加入2斤—3斤红糖,蒸出来的糕就呈琥珀色或者古铜色。
米粉出蒸了,父亲就把蒸笼整个倒扣在事先洗干净的大蚕匾里,蚕匾内早已铺好一张纯白的床单。父亲把熟米粉摊薄使之冷却。过了一会儿,待米粉不再烫手,就进入最为激动人心的时刻——踏年糕了。父亲先把床单折成包袱状,把蒸熟的米粉全都包裹在里面,然后让我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鞋子在床单包袱上紧踩。小时候的我,特别喜欢干这事,把它当成了一种游戏。我联想到冬天跟着大人们去踩麦田,联想到在散发着清香泥土味的河泥里摸菱角抓小虾,甚至还想到了雨天在水塘里踩水花的情景。欢声笑语间,包袱皮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不知多少遍。有时候,父亲还嫌我身板小,跟我一起踩踏,这让我更兴奋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不再让我用脚踏,而是改用扁担压。两个人各按住一头,使劲往米团上压,最后把米团压成平板状,结果有形无实,我觉得已没有了脚踏糕的瓷实和韧劲,吃起来也不怎么香甜了。
脚踏成形的熟米团最终变成一张小四方桌桌面的模样,五六十厘米见方,五六厘米厚。接下来就要把它分割成一块块的长方体,以便食用。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只要像切菜一样就行了,事实上,用菜刀切是不合适的,因为这时的米团黏性极高,会粘在菜刀上,弄得你哭笑不得。父亲有办法,他把娘纳鞋底用的粗棉线取来,先放在水里滋润下,然后把一头从米团的底部穿过,再捏住线的两端慢慢往中间夹,一块切面光滑平整的脚踏糕就呈现在眼前了。不一会,原本一整块方方正正的大米糕就变成了一条条匀称可爱的小年糕,再点上些许红色,就大功告成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父亲也已经离开我们5年了。每逢年糕飘香的时节,我总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带着我们兄妹一起做脚踏糕的情景。可惜,我再也吃不到他做的脚踏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