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陶

　　严克勤，生活于江南无锡、经历丰富的一位当代艺术家；他的新著《我写我意》，是一部图像（中国写意册页小品）与文字（理性和感性兼具）有机融合的艺术之书。认真读毕，《我写我意》艺品和艺格之纯粹之高致，令人心生赞叹。

　　从历史的角度看，《我写我意》接续了两个传统：大的方面，是宋元以来的中国文人画传统；小的方面，是古梁溪本土的书画传统。千万不可小看这个无锡地域传统，从东晋无锡人顾恺之的传神论，到元代倪云林的聊写胸中逸气，再到当代严克勤的我写我意，其内在的艺术逻辑贯通无碍，这不仅是中国书画的要旨，也是东方艺术的正脉。

　　这里顺便说上一句，无锡低调务实久矣。长期以来，无锡只以“工商名城”自称，其实，无锡更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名城”。为什么这样说？我们可以稍加盘点：绘画史上，无锡有“华夏画圣”顾恺之，有倪云林、王绂、徐悲鸿、吴大羽、吴冠中；文学史上，李绅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足以与李白的“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同辉，除此，还有留下“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不朽名句的南宋蒋捷，还有中国旅游文学的开拓者徐霞客；音乐史上，无锡更是贡献了中国近现代民族音乐第一人阿炳……通过以上极粗疏的检视，我们已经可以判定：缺少了无锡，中国绘画史、中国文学史、中国音乐史都是残缺的，甚至是不成立的。所以，无锡完全有足够的底气、足够的文化自信可以宣称：我既是“工商名城”，更是“艺术名城”。此次严克勤图文合集《我写我意》的推出，即是无锡艺苑代不乏人的又一明证。

　　严克勤先生“我写我意”的追求与实践，是东方艺术的高境。

　　中国绘画，从不以“像”为终极目标，“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苏轼），画得像，只是基础和门槛，中国绘画真正追求的，严克勤在此概括为“意”。在汉语语词中，意与气联，气与韵联，而意气、气韵，均源出于心，故“我写我意”，我们也可释之为“我写我心”。通过所“写”对象，遗貌求神，呈现出艺术主体的心灵状态，是为严克勤的艺术追求，也是中国绘画的终极目标。

　　“我写我意”之“意”，是抽象的精神性概念，如何表现？“我写”和“我意”之间的中介，便是笔墨。

　　笔墨，看似简单，实则内涵复杂丰富。笔墨，是中国绘画的形式和工具；在更高层次上说，笔墨，也是中国绘画之本身。严克勤先生极重笔墨，他认定“笔墨与写意乃中国画之津要，是中国绘画区别于西画艺术的显著特性”。他强调笔墨具有两种属性：即工具属性和人文属性。工具属性的笔墨只是笔墨，而一旦在笔墨中灌注人文，此时的笔墨，便成为“有意味的形式”。那么，怎样才能从工具属性的笔墨上升至人文属性的笔墨，严克勤十分清醒：“艺术家真正的根基还在于其艺术修养和人品修为。”

　　中国艺术自古就有文墨并重，甚至先文后墨的传统（唐代张怀瓘“论人才能，先文后墨”）。此处的“文”，指艺术家的人品、学养、阅历、思想；此处的“墨”，即为笔墨。宋代黄庭坚的观点更是斩钉截铁：“学书须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

　　《我写我意》所呈现的严克勤笔墨，雅逸、古淡、隽永，又饱含节制的纵情和淋漓的生命元气。他的笔墨之好，完全不怕局部放大，甚至，书中若干册页的局部放大之后，笔墨之细节更见神采，几乎就是独立的、更为出彩的艺术品。读严克勤寥寥数笔的册页小品，很多时候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八大山人，虽然两者画面背后的情感和思想迥异，但在艺术特性和艺术高度上，是相通相近的。

　　并非以绘事谋生的严克勤，其画作之所以惊艳方家让人吟味不已，源自他笔墨独特的人文属性，源自他笔墨中深涵之“文”。严克勤先生的同道缪小展，在无锡钟楼图书馆“‘我写我意’严克勤水墨小品展览”的前言中，概括其为“著书立说独具匠心的精深”“立身处世烟雨任平生的超逸”，可谓知人之言。

　　严克勤深刻浸淫于祖国传统，“书香墨韵，笔耕不辍”已有半个世纪，且自身有着超越常人、极为丰富的工作和人生阅历。他信奉东坡的“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不懈遨游于书海。《我写我意》中有篇谈“才子文化与文人写意”的文章，随手之间，严克勤就引用举出纳兰性德、陈师曾、李贽、金圣叹、袁宏道、李泽厚、唐伯虎、王勃、唐云、铁瘦铁、吴昌硕、董其昌等数十位古今文化人物之名，其于书海所涉之广深，于此可见一斑。

　　严克勤心仰前贤，高标独持，他尤其追慕、服膺于梁溪画脉中倪云林和秦古柳二位，称“他们在绘画艺境的呈现上都是以‘逸格’的方式横空出世”。何谓“逸格”？严克勤理解：“文人画之逸格，是以画家自身的人文修养为前提，融儒释道、诗书画于一体，有笔墨、有情状、求意简、抒逸气的心灵写照。”严克勤本人，正是当代艺事“逸格”之追求者、之身体力行者。

　　清人苏惇元《论书浅语》有云：“书虽手中技艺，然为心画，观其书而其人之学行毕见，不可掩饰。”无锡书家胡伦光先生更是借用现代医学术语，称一人之书画，即一人之“心电图”。展读品味严克勤《我写我意》，始觉苏惇元、胡伦光所语确为信言，严克勤于艺事的赤诚之心，通过其笔墨和文字，如日昭昭。

　　《我写我意》还有一点值得一提，作者将其在巴黎办个人画展的相关文字和图片，作为有机组成部分，穿插书中。如此，不仅没有丝毫违和感，个人感觉反而增强了全书语义的丰富性，显示了当代中国艺术家凭借自身艺术，与世界对话、交流的胸襟和格局。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跋涉、潜心于艺途的严克勤先生，正在践行着老子这八字箴言。他奉献给我们的《我写我意》，是一部笔墨之书、学养之书、性情之书、心灵之书。作为传统的承继一环，《我写我意》的价值和影响，我相信在时间的长河中，将会越来越强烈地散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