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7版:太湖周刊

补了四十年阅读欠下的课

  □刘志福

  手捧毕飞宇文集《小说课》,我不舍得停顿、放下,每一个字都不愿放过。在每天晚上睡觉前,一遍遍精读《小说课》,直到眼睛实在睁不开了,才合上,长长舒出一口气。第二天早上醒来,自己摸着胸口自言自语:四十多年阅读欠下的课,补上了。

  《红楼梦》已经读了四十年,毕飞宇文集《小说课》则强调了好多成功的人物形象,重点是刘姥姥和王熙凤。“红学家”绝不该忽视了她俩:刘姥姥是一个智者,是一个明白人,了解人情世故,她还是一个有尊严的人,《红楼梦》里多次写她拽板儿衣服的下摆,强调的正是她的“体面”。然而,在阔太太贵族小姐们面前,她全力以赴装疯卖傻,为的就是能让阔太太贵族小姐们“乐”和“笑”。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傻,是装出来的,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的自贬,是演戏,令人心酸。“真事隐去,假语存焉”,曹雪芹就是这样写《红楼梦》的,小说里面有许多地方看似反逻辑,从具体的描写对象上,看不出作者想表达的真实内容,而从“飞白”(没有写到的地方)去看,才能发现小说的内涵要丰富得多。同样,王熙凤这一人物写得也很出彩。《红楼梦》第十一回,毕飞宇甚至分析说可以把这一回,专门从小说中剥离出来,当作一个短篇小说来读:生活有多么复杂,人性就有多么深邃!“凤姐儿探望病人秦可卿结束,正自看院中的景致,一步步行来赞赏。”毕飞宇强调,这句话不知道读过多少遍了,直至他四十岁之后,有一天夜里,半躺在床上,再一次读到这句话,吓得坐了起来!并且承认,是被王熙凤吓到了!后面再写“于是凤姐儿方移步前来”“凤姐儿听了,款步提衣上了楼”,小说把一位养尊处优、自我感觉良好的贵族,写得姿态优雅。在公众面前——“当面”,她心中“装满了所有的人”,对每一个人无微不至;到了私底下——“背面”,她心中则是谁都没有放,空无一人,心机很深。第十二回描写了王熙凤的一次谋杀;第十三回,王熙凤顺利当上了宁国府的“办公室主任”,而在此之前她已经是荣国府的“办公室主任”了。毕飞宇借用金圣叹的评价:“王熙凤自然是上上人物,只是写得太狠了,看她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害怕。”

  《小说课》指导我们在阅读《红楼梦》的时候,还要做两件事:一是看曹雪芹写了什么,二是看曹雪芹没写什么。如果把曹雪芹所制造的那些“飞白”串联起来,就会发现另外有一部《红楼梦》,正是用“不写之写”的方式去完成的。这些“飞白”,就是由“不写”构成的,是将“真事”隐去的。所以从这个角度,《红楼梦》是无法续写的。上溯到《诗经》,诗有兴、比、赋“三义”,而兴,可理解成“文已尽而意有余”,就如诗歌阅读的韵味。朱熹把“兴”说成“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如果没有《诗经》,没有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艺术批评和理论探索,唐诗、宋词、《红楼梦》很难在历史长河中如此璀璨。

  李逵和林冲,是我四十年前阅读《水浒传》时十分喜爱的人物形象。李逵大步流星、酣畅淋漓,是天然的豪杰;而林冲,一直想着靠自己的业务本事在体制内混得更体面些,再想着有一个美满的家庭,这样就满足了。李逵体现的是自然性,林冲体现的是社会性。这二人考验了作者施耐庵两种写作技巧:如何把李逵写得单纯、天真、旷放,即“放”的能力;如何写林冲积累社会认知、内心深度,这是“收”的能力。林冲本质上是一个怕事的人,身上没有半点革命性,他后来的变化,都是被逼出来的。小说里他的太太一出场,噩运就开始降临、人生开始崩溃,但他一直没有落草的打算。“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小说讲,第六日,林冲的工作突然被调动,由牢城营内调到了草料场,“风”和“雪”两样东西出现了,才一步步,把林冲逼上了梁山。因为雪,才会生火、烤火;因为雪,房子塌了,无处藏身,才要离开草料场。某种意义上,雪刁难了林冲,也救了林冲。而风,假如没有,则大火容易被扑灭,林冲或许就有了另外的生路。如果没有风,林冲在山神庙关门的动作就会不一样,“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旁边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这一“靠”,突然就把小说引向了高潮:因为门后靠了石头,两个欲害林冲的人与林冲,就分别处在了门外、门内两个空间,并且没有见面。因为没有见面,林冲在门内就听到了门外两人说出的真相,小说顿时有了张力和爆发力。这样的小说逻辑,实属缜密,看似偶然,实则都是必然,别林斯基说:“偶然性在悲剧中是没有一席之地的。”

  江苏省作协第三季基层作家活动周的现场,毕飞宇说:“作家与编者、叙事与抒情、作者与研究者、成人文学与儿童文学、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小说诗歌文学同行之间、作协会员与江苏省作协之间七个方面的交流,做到位了,就能更好确认各自的角度与身份。”听毕,我马上有了拜读毕飞宇文集的想法。《小说课》也确实给了我一个惊喜,那就是,原来阅读应该这样读!阅读的延伸是无限的,横看成岭侧成峰,需要更多的积淀和老到的视角!《小说课》释放的能量,为我之前四十年的阅读,填补了烟火气,重绘了美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