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太湖周刊

母爱自带一台导航仪

  □薛国平

  母亲今年虚岁84,属蛇,没有念过一天书,不认识字,有时要签名,就伸出她万能的大拇指。自从20岁嫁给我父亲,她就一直守着这个家,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妹三人拉扯大。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守着她的一亩三分地,什么时候该种什么菜、下种、耘苗,她比我父亲都记得清楚。就是不认得路,几乎是路盲,她不爱出门的一个很重要原因就是这个——不认字就不认路,不认路到哪里都忐忑,所以只有在家里最踏实,干什么事哪怕闭着眼睛都干脆麻利。

  她不是哪儿都没有去过,50岁之前,她去的最多的是我们家所在的镇子。镇子离家十里,走一个来小时就到了。那时,地里长了点什么,老母鸡生个蛋,舍不得吃,都要去赶个集换点油盐钱,因故,从家里到镇上,无论是大道还是小路,她都熟悉得跟握着她的锄头、扁担似的。她也到过县城,那是因为我家装修房子时,我请她来帮忙。她晚上住在我老房子里,一早就去装修工地帮衬师傅们,但她也只认识从工地到回家这条路,稍微转个巷子就不记得了。这几年,我搬了新家,好几次把她领过来住几天,晚饭后陪她下楼在小区里转转,走着走着她就不知道家在哪里了,嘴里老叨叨:“这城里的房子长得都一样,要是我一个人出来准找不到家。”我知道,母亲说的是实话。

  母亲也不是没有到过城里,记得我父亲60岁那年,他俩利用家里的闲置房开了个小店,店里许多小物件都要去40多里外的无锡城里批发拿货。父亲守店,买货取货的事就留给她了。几乎隔三差五,她一大早就从家里出发,中午返回,从无偏差。当我们问她路熟不熟悉,她总是说自己有绝技。后来便知,那几年,我们家有个亲戚开往返无锡的中巴车,母亲每次都是坐他的车,哪里上哪里下,只要记得这两个站就行,至于什么路线经过哪里,她大概是浑然不知的。是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胆小怯弱、谨小慎微,不敢越雷池半步,但是,每次回想起几十年前她独闯苏州那件事,在敬佩之余,感动之余,总感到很是不解,母亲真的是我心中的那个人吗?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在苏州大学读书,当时交通委实不便,从老家到苏州,尽管也只有百十多公里路,但是七转八拐,颇为麻烦,让人不得不信服“出门一里不如家里”的古训,即便顺当,也往往要折腾上大半天。有一天中午,我在食堂打饭,突然班上有个男同学走到我旁边,对我说:“你妈来了,在宿舍等你,快回去吧!”喧闹声中,我居然怀疑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后,我又惊又喜,一边奔着回宿舍,一边想这不太可能。推开宿舍门一看,母亲竟然就在我眼前,端坐在床沿上,一张春风一般温暖的脸,额头上还渗着些许汗珠。“娘,你怎么、怎么来啦?”我喜出望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手足无措。母亲笑嘻嘻地对我说:“想我儿子啦,过来看看你,顺便带点吃的。”接着忙把她大袋子装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搬出来:一包炒米,一大袋炒麦粉,一包煮熟的菱角,一瓶红萝卜干,其余的不记得了。我招呼老娘去食堂吃饭,回宿舍后,她把带来的东西拿出一部分来分给同寝室的同学。室友推辞一番后就笑纳了,大家伙儿一边吃一边夸娘的手艺好,屋子里充满了浓香的麦粉和咸咸的萝卜干味道,还有我们幸福的笑容和欢快的话语。

  下午我陪她在街上转了转,她一边跟着走一边说,家里活多,有点忙。第二天一早,我把她送上公交车,她就踏上了归程。一转眼已经过去了好几十年,渐渐地我把这事给淡忘了。去年,回老家整理书柜,翻出当年的日记,忽而又浮现起那事来。我向她问起,她愣了一下,说是忘记了,好像在她的记忆里从来没发生过似的。有一次见我问急了,她便回了一句:“摸着来的呗。”摸着来的?怎么摸?如何摸?如此遥远、如此陌生,但又如此精准、一步不差地来到我的身边,那是多么地神奇!

  记得当年从老家去趟苏州绝非易事:出门得先步行三里路,来到一个小汽车站,然后乘农村公交车,一个小时后到达无锡汽车站;从汽车站出来穿过一片广场,走上十几分钟来到无锡火车站,然后购票、候车、进站、上车找座位……大概一两个小时到达苏州;从苏州火车站到我们学校是没有直达车的,必须步行到平门,然后在平门坐上2路车,绕上大半个城,花上一个半小时左右才能到达学校所在的十梓街;进入学校大门是一个偌大的校园,从南到北要走半个来小时,我们的文科楼位于学校最南端,走到那里又得费很多周折。就这一路的劳顿,换上一个青年人,也得大费心思,可是母亲却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她竟然能独自一人来到苏州,来到学校,这是什么力量促使她如此坚强,如此勇敢,又如此聪慧过人,过关斩将?按现在的话讲,恐怕就是母爱,伟大的母爱!

  是的,母爱是世界上功能最强大的导航仪,哪怕再难走的路、再难找的地,只要亲情在,母爱就会准确无误地定位、导入、出发、到达,全程与爱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