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6版:太湖周刊

评弹

  □於建东

  小的时候,姆妈经常要差我去西大桥堍的食品站买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精肉。理由是,小孩子去可以优先,免去排长队的苦,还有就是小孩子不受欺瞒,不至于被乱搭售。果不其然,我每次去都会被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推为优待对象。去食品站,必定要经过十字路口大队的茶馆店。茶馆店又叫书场,在当时是个高档亮眼、庄重热闹的存在,令人向往。店门口是一排排等待拉货的拖拉机,爹爹的拖拉机也在其中。

  爹爹是最有机会去茶馆店里坐坐的,在里面可以听说书,还可以喝上免费续的香喷喷的大麦茶。说书,在我们这里就是苏州评弹。可是爹爹不去,他有自己的大号茶缸,他有自己的使命,开拖拉机跑运输,赚钱养家。他甚至会对茶馆店里往来的过客投去鄙视的眼神,认为他们就是来混日子,或者说是混不下日子的一些人。

  茶馆店门口贴着大字报一样的海报。我对上面用或红或黄的水粉颜料写的大字颇感兴趣。海报纸是白色红色的时候,字一般是金黄色。海报纸是黄色的时候,上面的字又是红色或者蓝色。字都是手写的,不算讲究。但是我长大后,知道那也是一门艺术,据说那些海报都是邀请镇上文化站有书法底子的人写的。

  这次写的是“长篇弹词《啼笑因缘》,表演者:上海评弹团蒋云仙”,最后落款说明评弹演出的起讫时间和时段。海报上的艺术字体,柔柔的,随性的,张扬的,几乎能把“啼笑因缘”的意思逼真地刻画出来。《啼笑因缘》大概弹唱了好多天,我感觉那海报张贴了很久,甚至被风吹破后,又补来一张,重重地覆盖在它上面。两张重合度不高,也没清理边角。店门口的那堵墙本就是让人随意张贴涂鸦的,尤其是旁边那一小块用水泥精心刮抹过还涂成黑色的告示栏,从没有断过大队的各种信息和重要通知。没想到的是,如今,那些影像、画面,连同知名的苏州评弹,竟然都成了一个时代的重要记忆和象征,被尊奉为文化意象或老街印象。

  茶馆店的门窗一概是敞开式的。爹爹他们一众“拖车帮”,没有生意闲下来的时候,除了玩扑克拿几个铅角子做赌注,有时也会去茶馆店的入口处坐下来,抽上一支半根的烟,这就是所谓的“蹭书”。为什么要“蹭”呢?如果进去实打实地听,要花上几毛钱买门票不说,还费时耽误事儿。再者说,大家都是老熟人了,没了谁都不热闹。而且,像爹爹这一帮最早在改革之初觉醒的挣钱人,那时多少是受大伙羡慕和尊重的。

  提起评弹说书,无非三弦一把、琵琶一把、书台一方,另搭配醒木、折扇、手帕三小样。评弹大多是男女组合。男的三弦,女的琵琶;男的折扇,女的手帕;男的长衫,女的旗袍。讲究的是“说噱弹唱”的真功夫,艺人使用吴侬软语演唱,抑扬顿挫,轻清柔缓,“理、味、趣、细、技”俱佳。精彩关键的档口,有醒木拍桌响起,一来预示故事将要进入更加高潮紧张阶段,二来也是给台下各位看客提提精神儿,别睡着咯。由于茶馆店近乎通透状态,于是,等故事说表暂告段落,三弦或琵琶“丁零噔嘚”参差闹猛起奏,婉转吴音倏然吊起,那声乐和唱腔便从茶馆店楼上四溢而出,飘出很远。这个时候,楼上是婉转悠扬,丝弦声中,楼下是吆三喝四,起哄嬉闹;楼上是大师评弹论古谈今,楼下是街坊四邻家长里短。突然间,楼上传来一声断喝:“嘚!”随后醒木“叭”的一声落桌,男声吴语方言将故事切换深入,女声琵琶“嘚嘚嘚嘚”断续做伴。楼下大伙听得模模糊糊,似懂非懂,趁乱添油加醋,大笑鹊起。爹爹他们的“拖车帮”最喜跟风打趣,主打一个“楼上弹你们先生的词,楼下说我们自己的书”。

  蒋云仙的《啼笑因缘》说得特别棒,字正腔圆,青云独步,当时我还小,却也记得。听老人说蒋先生是常熟人,这就更加亲近了。那时,老家的蠡漍、陈墅包括后墅,还有最南的北古庄等,只要有茶馆和书场的地方,都要邀请这位大师级人物来说她的《啼笑因缘》,并引以为傲。

  《啼笑因缘》精彩唱段很多,我印象最深的是《旧货摊》。那个年代,旧货摊对于我们来说,是敏感的、熟识的,我们的生活和旧货紧密相连。书中唱道:“破阳伞、旧皮鞋,脱底套鞋弯喇叭……‘挬不倒’、苍蝇拍,角蜢笼子宽紧带……晃勺柄、铲刀头,针线藤匾帐扎钩……木鱼椎、镬干盖,火夹线板麻叉袋……”每一件物品都说到了我的心里,再加上卷舌头嗲嗲的苏州话,听得我偷笑不止,陶醉其中,甚至幻觉自己也能弹唱自如了。最神奇的是,即便因为人小,未能全面清晰地分辨唱词中的各类物品和礼俗,但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也能回去跟大人显摆几下,或者向弟弟妹妹们科普一番,当个歪把子的教书先生,竟也是八九不离十的准确。不信,如果你按照《旧货摊》的账簿,搜罗齐备这些老物件的话,恢复一个满满当当的乡村博物馆,不在话下。

  有道是:吴侬软语丝竹韵,唱尽悲欢儿女情。而今是:神往江南烟雨巷,闻歌起舞醉伏风。评弹,在时间的维度上尽情展演她的张力。老树与新枝,基因与传承,汇成交响。前些天,我打电话给爹爹,问他周日有没有时间,陈墅书场又修葺一新了,准备带他去走走听听看看。不想爹爹的耳朵实在背得不行,“嗯嗯啊啊”了好几遍,愣是没有听懂我说的是什么。周日中午去看姆妈和爹爹,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姆妈突然跟我说,你前天打电话给爹爹,爹爹回来跟我说:“建东要带我去陈墅看猪场”。“猪都没养了,哪里还有什么猪场?”姆妈说到这里已经笑得弯下腰去了,她知道我指的是书场。就像陈墅书场正在弹说的《玉蜻蜓》里那句“天要下雨,粮要解营”本是古代军粮押运的行话,以讹传讹之后居然成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谚语。想不到爹爹精干一世,到了这个年纪,竟然能把陈墅书场错听成陈墅猪场,实在也可以算作“啼笑因缘”的一个“彩蛋”。

  生活是一个偌大的评弹脚本。几经辗转,那块大桥堍的理想精肉已经很难买到了。许多年以后,姆妈当年朴素的观点再也无法映照我所经历的现实反差。然而,评弹确又开始在老街上复活了。再听评弹,人生百味。就像《啼笑因缘》里的旧货和老物件,他们串联起往事、乡愁、市井和烟火,倾吐着乡间的根深叶茂和故土难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