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建东
清晨,汉江流远。
大山在各色调皮的鸟鸣声中醒来。阳光湿漉漉的,努力穿透云层的缚裹。她的喷薄而出让山间的云雾渐次消退。这个时候,远山近水碧草苍树的轮廓也变得清晰起来。祝枝山的诗句“山色浮空澹抹银”,早早地为苏醒的山水作了背书。山间之水带着灵动的旋流滑行而下,我们不知道她的源头来自何方,这就增加了山水的神秘和不定。旋流四散,丝滑潆洄,她们不经意地与身边的山石碰见,或是含羞回头,或是蹦跳雀跃,或是流连欢歌。山与水,天生是孕育伯牙子期的空灵圣境。山为琴键,水作柔指,成就一部扣人心弦的交响乐章。关于山水,我们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哲学态度和哲学立场。有人游山玩水,有人访山问水,更有人高山流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与山水共情之法竟被古人一语道尽。置身山水之中,我们不同的哲学态度和思维触碰赋予了山水独有的特征,让山水在具象之后有了自己的生命个性和灵魂指向。
在山水的怀抱里,百亩荷花正在竞相开放,风姿绰约,熠熠生辉。荷叶挨挨挤挤,茂密如盖,迎风招展。莲蓬大小不一,参差不齐。她们探头探脑,东张西望,似乎在向主人炫耀自己的曼妙身姿,又似乎在向过往游客招手示意,仿佛在说:“看我,看我,快看我!”荷田的出现让我心生感动,她让苏醒的山水充满质感,亲近可人,消除了地理空间的隔阂,不分南北。荷花被视为“翠盖佳人”,象征美好,在一场没有终点的“比德”赛跑中,荷花又被尊为“花中君子”。“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诗经》中的唯情唯美画面,在这山水之间顷刻和子都一起复活。“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诗经》中的劳作场景,仿佛随这首乐府民歌徐徐铺开。我几乎看到了古人下场劳作的身影。这接天的荷田,想必连接着山民们对生活的希冀和憧憬,荷的根茎在不久的将来会出落得无比硕大洁白。她的硕大和洁白,代表了丰收和财富。连同那四散飘逸的稻花香,一起为山里人家沉淀出坚如磐石的“米仓”。
都说山水是海里生长出来的风景。这长出地面的山水,不仅成全了自身的风景,也阅遍了周遭的风景。丈量山水,摩诘先生以他的融画入诗,青莲居士凭他的仗剑远游,而东坡先生则用他的竹杖芒鞋。在屡遭贬谪后,“回首向来萧瑟处”,东坡先生向山水提出了内心深处的追问:“几时归去,作个闲人?”一百年以后,南宋的某一天,辛弃疾对着天空几片游走的云朵,也发出了同样的灵魂拷问。最后他得出推断,“浮云出处元无定,得似浮云也自由”。不成人总要封侯?辛弃疾终于自我妥协了,他放下了执念,也替苏轼老大哥解答了人生问卷。
浮云应该算得上是山水的最佳伴侣,而在孔子的视角里,浮云则是虚幻之物的代名词,“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浮云,最终在形而上的哲学烟波里找到了自己恰如其分的位置。然而,浮云毕竟还肩负着造境造胜的重大使命。《说文解字》曰:“云,山川气也。从雨,云象云回转形。”没有浮云的山水是残缺的山水。山无烟云,就好像春无花草、秋无月夜。中国山水画强调“掇景于烟霞之表,发兴于溪山之颠”,这“烟霞”指的就是由云引申出的山水胜境。这一刻,我的脑海里快速闪现范宽《溪山行旅图》、李唐《万壑松风图》、黄公望《富春山居图》以及沈周《庐山高图》。山水,从自然之躯化身为宏天巨作,仍然不失她的厚重和宽大。清代恽寿平在《南田画跋》中对云描摹:“魏云如鼠,越云如龙,荆云如犬,秦云如美人,宋云如车,鲁云如马。”文笔如此,细腻叹为观止,千变的云相回答了各时各地的独特民风和审美体验。至于历代画家和诗人笔下诸如“春云出谷”“夏云欲雨”“秋云下陇”“寒云欲雪”的细微观察,更是给山水增添了浓浓的诗意和超然的境界。“文章是案头之山水”,现在想想,这句话真是再贴切不过。
山水的生态和元素愈加地丰富起来了。你看,山石、溪流、村居、楼台、舟车、行人、湿地、飞鸟,纷纷都来加入,宁静一宿的山水复苏而动、热情奔放。如此,代表了山水的包容和亲和,呈现了山水的吸纳和凝练。小时候读杜牧的《山行》,极尽死记硬背之功,竟未解其间真味。如今中年重读,对“白云生处有人家”一句爱不释手,一个“生”字,多少动感生气出落其间。山里人家,善于用土坯刻画时光的年轮,构筑冬暖夏凉的朴素山居。曲径通幽,老街漫步。丛林深巷之间,或有一间叮叮当当、星火四溅的铁匠铺,或有一家香气弥漫的苞谷酒坊,或有一处吱吱呀呀的古法榨油坊,或有一片沸沸扬扬的茶水铺……如此这些,山水的形象更加血肉丰满了,它可以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不停絮叨,可以是风情万种的美妇莞尔说笑,也可以是顽皮不羁的小儿任性指摘。在我为数不多的山水游历中,进到山水之间,干笋、野菌、天麻、三七、蜂蜜、腊肉……每每挂满了山里人家的小院或店前。依稀记得婺源的篁岭晒秋,震撼于她晒出了一场盛大恢宏、旷世难逢的中国之红。到了氤氲雨季,商隐笔下的“巴山夜雨”又如约而至。西窗红烛早已隐入历史尘烟,但是,这古老的“巴山小桃源”不应该是我们内心割舍不下的心灵净土吗?
及至暮色垂垂,斜阳铺满溪江,瞬间有了王勃《滕王阁序》中秋水长天共色的意境和畅想。山里人司空见惯,他们平实地接受这一切山水自然的馈赠,没有计较和争论,也无须惊叹和张扬。山水无欺。欧阳修曾经生动刻画:“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历经庙堂的高远和纷争,看遍家国的兴衰与荣辱,这位众所周知的文章太守最终也要回归到山水之间。他是见过山水的人。山水,不经意间,成了我们每个人的最后归宿和终极营地。山水一程,人生一世。我试着思考,参透人生后的舍得堪比忘却荣辱后的淡然。也许,我和山水之间,仅仅是缺了一场人声鼎沸、琳琅满目、烟火十足、拉话叙旧的市集赶场而已。
如若真是这样,定当择机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