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国平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尽管“腊八”站在年的门外,但在我幼时的童心里,诱人的年味是从“腊八”推门而入的。
这天的清晨有点不寻常,清冽的空气里弥漫着春天般温暖的气息。刚从睡梦中醒来,我的鼻端就充满了浓郁的豆香。房子很小,前半间是客厅兼厨房,后半间是卧室,我跟外面飘进来的烟火味,仅隔了一堵已经泛黄的矮墙。当依稀听到炉膛里火苗的“噼啪”声和铁锅内“咕咕”的翻滚声,我就知道母亲的腊八粥熬好了。
“腊八”不仅是个节气,更是一种深入心底的仪式感。这天,我家早餐中的那碗粥也变得缤纷起来。除了大米,还有蚕豆、黄豆、赤豆、绿豆等。那时生活条件艰苦,就连煮腊八粥的八样食材都凑不齐,母亲只能因陋就简,添一些家里拿得出的东西,比如捏几个瘪子团、切几块红薯,反正总得凑够八样。等粥香氤氲时,再加入青菜、油盐,炖煮片刻,一锅浓稠香糯的腊八粥就算大功告成。
即使没有殷实之家的排场,父母也会在这天开始认真张罗起过年的事来,毕竟年总是要过的——再过十来天,把家里养了一年的那头年猪卖了,然后从街上切几斤鲜肉回来,再拿自家的黄豆去豆腐店换几斤豆腐、素鸡、油丝(类似于油面筋,方形),做几碗油丝塞肉;趁年前把地里的大蒜卖了,尽管天寒地冻,洗大蒜时十指冻得生疼,但越冷越好卖;从今天起母鸡生的蛋不要卖也不能吃,攒起来留着新年里用;鱼不用买了,年前生产队总归会分一些,待客应该是够了……他俩絮絮叨叨地盘算着。
然后就是按部就班,从容又紧巴地挽着全家老小向大年走去。母亲把攒了一年的布票揣进贴身的旧袄里,从街上换回花花绿绿的几块布料,请上一个裁缝,上门为我们兄妹缝制几件过年的衣裳。瞧见邻村的裁缝师傅挑着他的缝纫机从远处小田埂上蹒跚走来时,我心里的那一朵花便倏地盛开了。
尽管裁缝师傅依照娘的嘱咐,把棉袄做得又大又肥,穿起来一点都不合身,但毕竟过年有新衣穿了。当然,高兴的还不止这些。照例,请裁缝师傅上门,东家是要安排一日三餐的,而且每天必须有两餐干饭,还要有鱼肉之类的荤菜。过去的手艺人有个规矩,就是每餐只能吃一样荤菜且只吃一筷。如此一来,等他忙完三四天活计,一碗肉自然还剩半碗,一条鱼也有剩余。等师傅披着暮色离开时,我们兄妹的快乐时光就来了,因为不等裁缝师傅走出半条田埂,母亲就会唤我们过去,把剩余的肉和鱼公平地分给我们。在我的记忆里,这餐饭堪比山珍海味,每一粒米饭都浸润着浓浓的肉汁,每一口都裹挟着鱼肉的鲜香,“年”似乎已经提前来到。
过不了几天,父母又张罗着蒸糕做团子了。团子馅通常有两种,一种是甜的,洗沙馅,用赤豆沙加白糖搅拌而成,我喜欢这种让人幸福的滋味,但最喜欢的还是另一种咸味的团子。冬天里,大萝卜是最常见的农家菜,所以我们家的咸团子始终是萝卜肉馅。有时候母亲慷慨,会从街上买回几斤雪白的猪板油,放锅里熬出油后将油渣捞起剁成末,拌在团子馅里。加了猪油渣的团子自然又香又肥非常可口,但其实,油渣刚出锅,我们就迫不及待地围在母亲身边,吵着嚷着要吃油渣了,然后也不怕烫着,一边吹着气,一边往嘴里塞,直到母亲呵斥为止。这油渣是真香啊,即使已经入肚,嗳出来的气还是香得羡煞人。
至于年糕,在老家是清一色的脚踏糕,就是将蒸熟的米粉,用脚踩紧实踩成形。自打我记事起,每年过年前蒸年糕,我都会做父亲的小帮手。当锅灶间热气腾腾恍如仙境的时候,米粉就蒸熟了,父亲吃力地端起蒸笼,把米粉倒扣在一块包袱布上,稍稍凉一会儿后,用包袱布把米粉裹起来,让我站上去猛踩。我会提前把自己的脚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赤着脚开始愉快地劳动,因为在我看来,这更像是游戏,充满童趣。就在这翻来覆去的踩踏以及包袱布的收收放放间,一块方正的脚踏糕就成形了。父亲牵着纳鞋底的粗棉线,将一大块年糕分割成一块块长方形的小年糕,而我们已经等不及了,抓起父亲给我们分割好的一小块,着急忙慌地塞进嘴里,嚼个三两下就吞下了肚。见状,母亲总会打趣说“木樨花喂牛”,意思是不够我们塞牙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