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翼民
母亲是个书迷,有两层意思,一是她是个读书迷,二呢她是个听书迷。这两样爱好伴随她终生,那年她弥留之际,枕头边上仍摆放着两样心爱之物,一是书本,二是一只收音机,收音机用于收听“空中书场”。
我真弄不明白,母亲没进过一天学堂,她怎的能啃读一册册厚厚的书本?随着时代的变迁,读的书也在变,她读过《青春之歌》《苦菜花》《艳阳天》《书剑恩仇录》……更多的是《三国演义》《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四大名著。她总是把书放在枕边,自个儿则靠着床垫,戴着一副陈旧的老花镜慢慢阅读,一本书通常要细读数月,读毕能够复述书中的情节甚至细节。当然她读的都是有故事情节的小说,能够一回一回讲得头头是道。评弹就是说唱故事,《三笑》《玉蜻蜓》《珍珠塔》《描金凤》等都富有故事情节,一环扣一环的,引人入胜。母亲听评弹可谓过耳不忘,几乎可以一字不差地把每回书的故事复述个通透。记得孩提时,最喜欢听母亲讲评弹故事,真吸引人,比进书场听书还过瘾。因为她的讲述不仅脉络清爽,还会加入自己创造的部分内容以及插科打诨、即兴点评。一次她“批发”顾宏伯评话《包公》中“阴审郭槐”场景,居然能添油加醋地把阴曹地府阎罗王及牛头马面的声音模拟得惟妙惟肖。
我曾经细细问过母亲,没上过学堂,怎么能通读《红楼梦》这般复杂深奥的书本?母亲回答,她的文化是“偷”来的呢。那时作为女孩的她是没有资格进学堂上学的,只能背着弟弟、即我的小舅上学。但她也有颗求学之心,进不了课堂就在课堂外偷听,背着弟弟回到家里,还仿效弟弟做功课,不懂的地方就请教弟弟,就这样数年下来,也学到了不少知识,至少识得了许多文字。我见识过母亲写的字,虽然不规范,却也有些功架。好在她一辈子没进过什么单位,别说政府机关,连寻常工厂也没进过,就用不着文化。上世纪50年代,曾经有丝织厂因她做外发加工手法娴熟,拟请她进厂上班,被她婉言辞谢了,不是不想进厂上班,只是一旦上班了,撇下大量家务谁来做?一个接着一个出生的孩子谁来带?还是在家做外发加工、帮厂家整理乱丝为好,既能领到外发加工报酬,还能料理家务带孩子。让人称奇的是,她整理厂家发出的乱丝总是既快又好,所得报酬也是同类家庭妇女中最高者,并且她居然还能抽出时间看书,那时热爱文学的大姐就替她在图书馆源源不断地借书,于是流行的长篇小说她都能读到,再加上她喜欢听评弹,所以肚子里的故事可谓海量,再转而复述给我等兄弟姐妹听就游刃有余了。
母亲喜好听书,进书场的享受是不多的,接连不断生孩子、带孩子,怎么有机会进书场听书呢?我印象中只跟随母亲去金谷书场听过大“响档”徐云志、王鹰的《三笑》,就那次回来,母亲能把书中祝枝山写的几副讽刺对联一一还原,至今印象深刻。母亲进书场听书,多半听的是附近富春楼书场的“放汤书”,亦即老板出于仁慈之心,在终场前半个钟头打开场子大门,让挤在书场门首的评弹迷进场过一下瘾,我跟着母亲多次听过张君谋、马艳芳的“放汤书”《玉蜻蜓》。父亲说,听“放汤书”阿要难为情,倒不如自家开办一爿书场的好,是时父亲正临失业,就操办开起了一爿经济书场。这回母亲当起了老板娘,够光鲜的,就亲自点先生、点书目,即使都是不叫座的“漂档先生”,母亲也好生招待他们,帮助他们挑选书目、起噱头。即使先生书艺次一点,倘若噱头起得好,一样叫座,一时倒也热闹。记得先生演出前在厢房练习起噱头,母亲总是品评点拨,她书读得多,见识也广,常能出其不意地出几个金点子,让说书先生灵活运用到书艺中,故而我家的这爿小书场一度也蛮火爆呢。